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回去時依舊是那條小路,氣溫降了許多,寒風也吹散了行人,使得路上更加安靜。地麵上,兩條影子有著同樣的行進速度,一顫一顫,顛著樹影。許唐成低頭盯了一會兒,沒忍住,又摸摸兜裏,點了一支煙。
“你不讓我抽,自己還老抽。”
旁邊的人忽然小聲抱怨,語氣略帶責怪,卻在說話間,換到了許唐成的另一側。
一下子,風就不那麽明顯了。
頓了頓,許唐成才點了煙,偏頭奇怪道:“我什麽時候不讓你抽煙了?”
“台球廳。”
台球廳。
這時聽到這個詞,許唐成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那場讓他心驚肉跳的群架,或許是因為那個場景帶給他的衝擊感與恐懼感過於強烈,以致於現在去回憶那之前發生的事情,他竟完全是在與一片空白對峙。
“我說過麽?”他問。
“你沒直說,”易轍想了想,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但是你把我煙沒收了。”
煙?
像是觸動了什麽按鈕,一個具象,帶動了那晚的完整記憶。
對的,軟包中華,小土豪。
憶起易轍一臉小心給他點煙的場景,許唐成沒忍住,悄悄笑了一下。怕被身旁的人發現,他還抬起夾著煙的手,用手背蹭了蹭嘴巴。
卻沒想,易轍還是很快說:“你在笑,我看見了。”
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實在二百五,從提到台球廳時開始,易轍就一直在瞥著許唐成,果然,看到了他暗暗翹上去的嘴角。
“沒有,”許唐成趕緊解釋說,“隻是忽然想起來你那會兒……”
他頓了頓,看著易轍明顯懊惱起來的表情,斂起笑:“挺凶的。”
可不是挺凶的嗎,一個眼神喝退一個小姑娘,被自己打斷了遊戲,轉過身來的時候還跟要打人似的。
這話說得易轍無言,畢竟他非常清楚自己以前在外麵是什麽狗脾氣。隻不過,走了幾步之後,他又不甘心地轉過頭,不大的申辯聲,在安靜的夜色中竟也顯得溫柔。
“但我沒凶過你啊。”
這倒是。
許唐成心中肯定,無意識地,還跟著點了點頭。
一撮頭發被風吹起,立在了他的頭頂,他點頭,那撮毛也跟著一晃一晃。易轍側頭,看得有趣,伸手撥了一下,又將它輕輕壓下。
說著話就到了車前,許唐成係好安全帶,發現易轍已經又捧著攝像機,點開了影像回放。他無奈地歪了下腦袋,想要提醒易轍先把安全帶係上。隻是,沒來得及開口,就先被插入了一聲短信提示音。
許唐成將目光挪向亮起來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使得他發出了輕微的疑惑聲。
這個時間,於桉能有什麽事情找他?
手機就放在兩個人的中間,許唐成拿起來,想要查看消息,動作間,卻看到易轍一直盯著自己的手裏。
他心中一愣,忽然就覺出不對勁。
眉毛擰得像是蓄了無盡的力,其下一束目光,似是要在手機上挖出一個洞,把這條短信從裏麵生生拽出來。
好像,是挺明顯的敵意。
這樣心中分析著,手上的動作就遲緩了。
許唐成頗有些意外自己此刻的思想,因為他發現,易轍在他麵前表露了不尋常的情緒,居然會讓他覺得心安。跟感情啊,吃醋啊都沒什麽關係,隻是比起從前時常沉默低頭的樣子,他更願意看到他的喜歡或不喜歡,高興或不高興。
這讓他覺得真實,甚至有力量。
他點開短信,易轍放下車窗,不發一言,把頭轉向了窗外。許唐成看了看手機上的內容,半天,又看看易轍。
“易轍。”
被叫了一聲,易轍回頭,重新以平靜的神色麵對他。
“嗯?”
“你是不是不喜歡於桉?”
即便是有猶豫,卻並沒有許多。很短暫的靜默後,易轍給出了誠實的回答:“不喜歡。”
對於這句不喜歡,許唐成已有所判斷,此刻不意外,但依然不明白這不喜歡從何而來。他怎麽都覺得,易轍和於桉應該沒什麽交集才是。
“為什麽?”他問。
“不為什麽。”
易轍給出的理由近乎無禮,像是幼兒園小朋友才會有的回答。許唐成卻沒再問,他隻是笑了笑,一隻手搭到方向盤上,敲擊兩下,問:“那是不是不該給你看這條短信?”
這話出來,易轍的心便猛沉了一下,之後,便是一動不動、略微僵硬地看著眼前的人。
許唐成不再逗他,伸手,把手機亮給他看。
小小的屏幕上,有幾個黑色的字。
“你是不是戀愛了?”
易轍看完,當即坐直了身子,更加不悅:“他要幹嗎?”
“不知道。”許唐成坦白地說,又琢磨了琢磨,更覺奇怪,“我也沒告訴他啊,咱們平時……好像也沒碰到過他吧?”
於桉對於他來說,隻是實驗室的師兄,加學生會的前輩而已。二人雖熟悉,但交往都是集中在研究內容、實驗室或學生工作的事務上,並不曾談論任何關於私人感情的事情。
“那你要怎麽回他?”
“嗯……”
許唐成沒急著回答,而是放下手機,把這另一隻手也搭到了方向盤上。
明明心中在響著警笛,易轍還是看著許唐成的手走了神。
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手?
就該去拍汽車廣告的。
他的目光在許唐成的手上勾畫了好一陣,隨著他輕點方向盤的食指一上一下,又慢慢地,順著他的胳膊往上爬。
“我不打算告訴他。”
目光剛剛觸及那截脖頸,許唐成的喉結動了動,也使得在走神的人猛然驚醒。他握了握手中攝像機,又做了一個很深的吞咽動作。
“什麽?”
易轍沒聽清,在依靠手裏冰涼的東西平靜下來之後,向許唐成重新詢問。
“我不打算告訴他我們在一起的事情。”
以為是剛才說得不明確,易轍沒理解,所以許唐成不再避諱,第一次,說出了“在一起”這個詞。
不打算告訴。
理解了這個信息,易轍心裏驀地空了下來,因為突然襲來的失落。
像是注意到他的情緒,許唐成輕輕咳了一聲,作為講重點前的提示。
“跟你說,就是想解釋一下。”許唐成抬手,摸了摸鼻子。很奇異地,易轍竟從這個動作裏看出了幾分不自然。有些拘謹,有些多餘,這是很少會發生在許唐成身上的情景。
“我們的事情,我隻和成絮說了。不跟於桉他們說,不是因為不想承認和你的關係,而是覺得,我們該懂得自我保護。”
易轍看著許唐成的目光有些疑惑,許唐成見了,話也暫時停了下來。
他不禁想,易轍會不會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些事。
“很多人,還是接受不了同性之間的愛情的,如果跟別人都說了我們的事,不一定會傳到什麽樣的耳朵裏。所以我是覺得,能避免的麻煩,我們就先不要被纏住。”
讀高中時,閱讀理解就是易轍的弱項。所以,對於許唐成這段話,易轍也沒能敏感地抓到什麽信息。他隻覺得許唐成說的是有道理的,所以立刻點點頭,說:“我明白,我這也隻是鄭以坤知道,別人都不知道。”
看了他一會兒,許唐成輕輕點頭,笑了笑。
大概,是真的沒有什麽概念的吧。
其實,許唐成也是極不願意同易轍講這些的,就如同他從沒和易轍說過將來,很多現實的,掣肘他們的東西,哪怕是遲早要麵對,他也沒想過讓易轍現在就去理解。
這種心理很矛盾,或者可以說,已經接近於逃避。
但不和易轍說,不是因為對他沒有信心,也不是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而隻是單純地希望,易轍起碼毫無負擔地享受過這段戀愛,不是時刻在擔憂著“遲早有一天”,也不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要去想,要怎麽才能給兩個人一個美滿的未來。
他捧著最好的東西給了他,所以他不想讓自己的壓力過早地加在他的身上。還沒到那一步,他就先壓下來。
況且……
車在一個路口停下,許唐成看著紅燈旁不斷減小的數字,出了神。
方才那句“在一起”,易轍沒注意到,自己卻是記得那被無端減弱了一些的聲音——明明是甜蜜動人的詞,卻被他懦弱可恥地混入了一點畏縮的態度。
他轉頭,看易轍。
他還在對著兩人今晚的錄像笑。
回過頭,許唐成無聲地等待最後三秒的紅燈結束。
況且,他自己已經畏畏縮縮了,所以存了私心,希望易轍能勇敢些,無畏些。
最好能像從前一樣的一往無前。
帶著他。
拐彎處,許唐成輕點刹車,放慢了速度。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不小心,窺到了冬天裏的一副異景。
“忽然想吃麥當勞甜筒了。”
他沒防備地嘟囔出一句,易轍聽到,立刻轉頭,看向剛剛過去的兩個人。一個女孩正側著身同身旁的男生講著什麽,手裏舉著一個甜筒,剛剛褪下一個旋轉的白尖。
“走,去買。”他立刻說。
“不過,”易轍轉念一想,猶豫地問,“你腸胃不好,吃這個能行嗎?”
“我犯腸胃炎隻是吃得不合適,不是一點涼的都不能吃。”解釋完,許唐成又打了退堂鼓,“但是現在太晚了,算了吧。”
“別啊,能吃就去買,我是怕你吃了不舒服。”易轍探著頭向四周的街道望,“剛剛藍色港灣那我還看見麥當勞了,早知道應該在那買的。這附近有沒有?或者,我們還是去學校那邊那個?”
他極力慫恿,搜刮了自己腦海中知道的所有麥當勞地址。但許唐成略微看了一圈,在確定視野範圍之內並沒有麥當勞之後,還是作罷。
又不是沒有克製力的小孩子,一個冰激淩而已,他沒那麽在意。
而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點三十五分。
快到學校時,易轍堅持不讓許唐成把他送到南門。許唐成不解,易轍含糊了半天,說:“就是想送你回宿舍。”
有時候,許唐成都覺得自己給易轍的包容實在很大,他給他再奇奇怪怪、再幼稚的理由,他好像都能接受。不為別的,單單是在每次在自己點頭後,看到易轍緊抿著唇,小幅度勾起嘴角的樣子,他都會覺得心情很好。
宿舍裏,成絮正趴在桌子上看著美劇,見他回來,指了指桌上的糖炒栗子,說:“吃栗子,今天買的,特別好吃。”
許唐成過去剝了一個,放到嘴裏,的確很軟很甜。
美劇是《lie to me》,成絮最近剛剛迷上。這部劇許唐成也看過,開始時覺得很有意思,但看了一季之後便感覺劇情有點大同小異的意思,單元劇的形式,破案用的技術較為單一,案情懸念也並不大,每集幾乎隻看個開頭就已經能把凶手、作案動機猜個大概。
盡管如此,許唐成還是挪了個凳子坐過來,陪成絮看了一集。在案情剛開始展開時,許唐成收到了易轍的消息,說他已經到宿舍了。許唐成簡單回複,放下手機,又繼續給成絮剝栗子。
成絮享受著最高級別的待遇,在又抓起一個栗子的時候,感歎到:“真羨慕易轍。”
他年紀小,從前小學中學時,班裏的男生都不大愛帶他玩。長時間一個人背著書包穿梭於校園,使得他本就內向的性子更加收斂了起來。讀書這麽多年,許唐成已經算是他最親近的朋友,而且是沒有任何壓力的親近。
成絮說羨慕,許唐成就又想到了前兩天的晚上。好在自那之後成絮已經正常得很,還主動跟他解釋,說自己當時隻是忽然有點激動,讓他不要擔心。他這樣說,許唐成便也不好多加追問,隻還是像那晚一般,叮囑他如果有什麽事情,隨時可以跟他說。
栗子皮分裂而開,露出很細軟的毛刺,許唐成看著那一小圈毛絨絨,忽然又想到了易轍。
於桉也不知到底是犯了什麽邪,在那一條短信之後並沒有消停。許唐成起身正要洗漱,手機上一震,收到了他的另一條消息。
“你不回答,我也能看出來。你的私事,我本不該多說什麽,但還是想提醒你要考慮清楚,你和他在一起,未來可能會遇到許多麻煩。不要覺得周圍的環境有多開放。”
許唐成不知道於桉是怎麽得知或看出這個信息的,但既然瞞不下去,混不過去,他也就不費心思。
“謝謝,不過不用擔心。”
明顯客氣地劃清界限的話語,卻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老實說,剛剛發現的時候,我挺驚訝的。接下來的話你可能不愛聽,但作為一個很欣賞你的人,作為師兄,我還是要說。他太不成熟,太隨心所欲,我並不覺得他是適合你的人選。”
如果說剛才的兩條短信是試探和委婉勸告,那這一條,簡直就是沒有禮貌的魯莽跨界。
許唐成因為於桉對易轍的評價而凝了眉眼神色,一晚上的好心情,就這麽被打亂了。
隨心所欲?他從不覺得這個詞能和易轍掛上勾。
把手中的牙杯往桌上一放,許唐成略作思考,劈裏啪啦地開始摁鍵盤。但打了兩個字,就被忽然而至的手機鈴聲打斷。
他看到名字,立即接起:“怎麽了?”
“你沒睡呢吧?”
“沒,剛和成絮看了集美劇,現在正要去洗漱。”聽筒裏傳來的聲音讓許唐成心中生疑惑,因為,這喘息的力度未免太大了些,“你幹嗎呢?”
“嗯,”易轍應了一聲,卻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那你下來一下?”
“嗯?”
沒反應過來。
不過也隻迷糊了那麽一小下,許唐成立刻猜到了一件事情。而僅僅是猜到,未得驗證,他就開始心跳加速,很明顯地,感覺一股熱流在從心口往上湧。
有猜測,未得驗證,這是比看到結果時還要令人興奮的期待階段。
“你買了甜筒?”
他邊說著,邊轉向了窗邊。
“哎……”那邊易轍小歎了一聲,帶著懊惱的話音,“你怎麽這麽不好騙?我還想給你個驚喜呢。”
“呼啦”一聲,宿舍的窗戶被打開,引得成絮奇怪地望過來。
許唐成打開窗戶往下望,一眼就看到了樓下的人。泛黃的路燈,他跨在那輛常年停放在自己宿舍樓下的單車上,一條大長腿散散支在地上。車座被他調得那麽高,腿上卻還依然保持著一個優秀矜持的屈膝弧度。
第一眼,許唐成就沒邊地在心中感歎,謔,這是誰家的帥小夥。
而帥小夥一隻手舉著手機,另一隻手則一點都不酷地捏著兩隻甜筒。
似有感應,電話中短暫的寂靜,使得易轍抬起了頭。
兩束喜悅相碰,發出的光蓋住了路燈。
他忽然笑開,舉起拿著甜筒的手,朝他晃了晃。
跟舉著奧運火炬似的。
易轍還在電話裏絮叨地說著甜筒被他弄得有點變形,一路互相擠著,上麵的冰激淩都歪了,許唐成已經轉身,攥著手機快速往門口走。
拉開門,聽見成絮在屋裏喊,問他幹嗎去。
許唐成回身衝他打了個口型,說出去。
“你沒穿外套!”
拿著手機呢,有人等著呢。
顧不得穿。
踩著拖鞋跨出門口,空蕩蕩的樓道裏都回蕩了急促的踢踏聲。
但剛下了一層樓梯,拿著電話的人又一手拽住身旁的扶手,小碎步地刹住車,轉回去,一步兩級跨上了樓梯。
一掌推開宿舍門,在成絮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許唐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桌上的紙袋裏抓了一把。
“借倆栗子。”
剛剛成絮說羨慕,可易轍分明沒吃過自己剝的栗子。
走得太快了,拖鞋勤勤懇懇工作了半個冬天,已經被穿得有點鬆,要偷偷勾著腳尖,才能避免拖鞋被他甩飛。
男友比自己小六歲,是什麽體驗?
大概是,他偶爾幼稚,卻幼稚得討人歡喜,偶爾莽撞,卻莽撞得恰到好處。
討人歡喜和恰到好處都不是隨便說的,而是具備很嚴格的定義——能引得大六歲的他忽然幼稚,忽然莽撞,握著兩顆糖炒栗子,踏著拖鞋,穿著衛衣,奔到他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