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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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站在卻仙瀑上,眺望遠處的木屋,卻已經沒有了迎風舞劍的身影作伴。卻仙瀑隆隆的聲音回蕩在耳際,更顯得蒼涼無比。
這幾日,我也回到過木屋,卻隻剩蕭條,桌上布了一層淡淡的灰,站在走廊上木材發出的吱吱聲也愈顯清脆。遊若君的確將孟雲仲帶走了,一點痕跡也未留下。
芝粉告訴我魔域的入口便在卻仙瀑底,四周的瘴氣,正是從魔域溢出的魔氣。要進入魔域,需用魔靈做引,才可通過封印,我是妖類,自然沒有魔靈,而能夠找到魔靈的地方,最近一處便是在鬱鬱之林。
鬱鬱之林,一個讓我聽了悲喜交加的名字。喜,因為那地方曾經有過太多稀奇古老的精靈故事,有過年少時的肆意和任性,有過我萌動的愛戀和不舍,有過我與母親的種種回憶,有過我最真摯的友誼。悲,也因為同樣是在這個地方,與我朝夕相處的姐妹差點親手殺死了我,讓我知道了一個有關於背叛和絕情的故事,毀掉了我對於情感的信任;在這個地方,失去了我朝思暮想的愛侶,還眼睜睜看著被魔族殺害一點點化為塵埃的母親。
在魔域的日子,我日日思念,想要回到鬱鬱之林,卻又難免會因為想起那些曆曆在目的往事而滿心受挫。現在真的要回去了,心情卻變得如此沉重,如此糾結。回到鬱鬱之林,便意味著我必將重新銘刻對母親發過的誓言,必將麵對在我心上戳了一刀的納蘭莫升。可是我卻必須回去,不管是為了對孟雲仲的一絲愛慕,亦或是對母親許下的仇恨,我想我不能就這麽死去,不能眼巴巴看著眼前還擁有的希望而退卻。
再次聆聽卻仙瀑水流傾盆瀉下的聲音,我心中也跟著蕩起一絲漣漪。我回頭望了望遠處安靜立在山崖間的木屋,周圍似乎隻剩下棵棵枯木,盡失之前的蔥鬱,但我卻並沒有因此而感傷,相反,我隻能更加讓自己的心變得強硬一些,才能夠應付即將在鬱鬱之林遇到的一切。
我從手中放出一片絨羽,卻仙瀑下一陣騷動,不遠處充滿瘴氣的密林也微微一陣,雲錦龐大的身軀便躍上了高空,它的身上馱著芝粉,轉眼盤旋至我的身前。
“小姐,鬱鬱之林離此處不遠,讓雲錦帶你去吧,我便不去了。主人不在了,我想替他看好琢雲小築,況且我到鬱鬱之林也有諸多不便。”
我點頭,心想我自己回去也好,畢竟鬱鬱之林有許多妖族的秘密。
“嗯,那你便在小築等我吧。”
雲錦放下芝粉,順從地走到我身邊,用它龐大的頭蹭著我的胳膊。
“我們走吧,辛苦你了。”
雲錦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撒嬌一般。我翻身躍上它的脊背,它待我扶穩,便騰空而起,又是一陣盤旋,卻仙瀑已在數丈之外。層層雲霧擦身而過,耳邊是呼呼流動的氣流,大約半晌,雲錦便緩緩下落,不遠處是一方空地,再一看,不正是悠悠穀嗎?仍舊是一片燦爛的向日葵,花開璀璨,朵朵向著太陽,隻是,不知這數十載後,曉蘆還有沒有趴在裏麵懶洋洋地曬太陽。
重新站到這片土地上,我的腳竟然有些輕浮,怎樣的心情我已經無法描述,隻覺得一切仿佛是那麽熟悉,卻隱約透著陌生。
“雲錦,你去吧,事情了了我便喚你。”我撫了撫雲錦的脖頸,它低吟一聲,仍舊往我身上蹭。
“沒事的,我很快就回去了。”
它這才戀戀不舍的縱身而去,看它的身影漸漸消失,我的思想也隨之漸漸回到了多年前的回憶當中。
身旁一地金黃,高高的向日葵幾乎把視線都擋住了。從前,曉蘆最喜歡和我玩捉迷藏,隻可惜,她身上的靈氣總是會出賣她,讓我在茫茫璀璨中一眼便看見她散出的零星花粉。可惜,現在的向日葵中,隻剩下一片寂靜。
我慢慢走出了悠悠穀,前麵就是月靈山澗,不禁想起了絮叨的老榕樹,他是不是仍舊見人便說他那悲慘的陳年往事呢?陽光逐漸被高聳的大樹遮擋,地上的小花開始發出微微的光芒,腳下潺潺的流水聲清澈悅耳,還有遠遠飄來的“咕咕”聲,讓我想起了那種周身長滿幽蘭色羽毛的古靈鳥,正在枝頭相互梳理著毛發。
“你是誰!怎會到林中來的?”
“啪!”我不慎踩到一處淺灘,水濺到了裙擺上。我的頭轉到一半,卻就此僵住,有些恐懼,有些激動,有些詫異。
身後金色的靈氣閃動,照亮了周圍的樹影,一瞬間,一個金黃色的身影便出現在我的麵前,離我不到幾米。微微泛著金色的頭發卷曲著傾斜而下,眉宇之間閃爍著一點嫩黃,依舊是那稚氣的麵容,連質問都略顯嬌嫩的聲音,紗裙被微風挑動著,柔柔擺動。和當年一樣,那眼神中充滿了靈氣,隻不過,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東西。
這不是曾經與我嬉戲花間的曉蘆又是誰?她已經在林中單純地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我,此刻卻成了一個不速之客。
“銀……洛……”
她愣在原地,從迷茫轉變為驚訝,再從驚訝轉變為猶豫。可是我心裏卻生出一絲暖意,她還記得我,這便夠了。
我對她笑了笑:“嗯,曉蘆。我回來了。”
她仍舊站在原地,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但立刻,她始料未及地大哭起來,奔過來抱著我,不停地哭,說了些什麽我也聽不清了。我也順勢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輕輕地哄著她,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受了委屈,也是這樣被我哄著。
我正沉浸在剛剛找回的一點點幸福裏,她卻站直了身子,抹去眼角的淚水。
淚水!曉蘆是妖,怎會有淚水!我心中微微歎息,看來,這數十年的確改變了太多太多,我錯過的,又豈止是時光?
“你去哪了?你不見的時候,我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回來就好,沒事就好……”
曉蘆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溫暖傳遞到我的身體裏,可是她的話不知為何,卻讓我有些麻木。
“那你呢?現在還好嗎?林中的其他人呢?都還好?”
曉蘆看著我,她的手從我身上移開,也不說話,然後漸漸低下了頭。
“算好吧。”她慘淡地一笑,這是我記憶中她從未流露過的笑容。
看她的樣子,我心中平添了幾分憐惜,也不便再追問下去了。時光不再,或許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程,又何必強求那些已經錯過的交錯點呢?
“陪我回家看看吧,我想,去見見母親。”
她點頭,興許是我剛才的詢問,讓她陷入了憂思之中。
一路上,我細細留心沿路的風景,從月靈山澗繞出,竟沒有見到老榕樹。曉蘆告訴我,因為很多年前一個捕妖人闖入鬱鬱之林,打傷老榕樹偷走了他的樹酯後,納蘭莫升便將月靈山澗的封印重新設置,山澗的小路也從此改了道,再不用經過老榕樹了。雖不甚確定,我卻想到了遊若君手中的化妖水,難道偷走老榕樹樹酯的捕妖人和她有什麽牽連?
沉思中,一座被樹枝盤繞的樹屋已經近在眼前。樹屋周身被黑紫色的枝葉覆蓋,唯有入口處留有一扇木門。木門上刻繪著的靈鶴飛舞的畫麵,也顯得陳舊了。樹屋前是一方石凳,也有藤蔓像簾子一般瀉下。此處已經靜謐了太久,再沒有生氣了。
石凳的旁邊,有一尊小小的石碑,我慢慢走到它跟前,細細地看著。我催動靈力,讓那石碑發出白色的光暈,才看清了石碑上潦草寫著的字——“銀洛”。這是母親讓我以靈力刻下的字,是要我銘記許下的承諾,隻有實現的一天,所刻的字才會消失,而被封印在石碑中母親的靈魄,才能得以重獲輪回。我蹲下來,用手撫過這兩個深深刻進石碑裏的字,好像又重新摸到了母親冰涼的雙手。
“母親,我回來了。”
曉蘆走到我身後,陪我一起蹲下來。
“隻是,我對你的承諾,卻不知該如何實現。我一直好害怕自己擔負不了這樣的仇恨,就像我從前一直害怕自己永遠無法達到您的標準,其實我好想就這樣平靜的生活在鬱鬱之林裏,守護好這裏的一切,就像您曾經所做的一樣。可是您卻離開了,丟下這樣一個充滿了仇恨的承諾讓我背負。”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現在回來了。我在魔域險些丟掉了性命,還被自己曾經心愛的人狠狠刺了一劍,保護我的人為我丟了性命我卻無可奈何……我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小,我怎麽可能完成替你報仇的承諾?怎麽可能殺盡魔族?你可以讓我不再離開了嗎?你可以讓我卸下沉重的包袱了嗎?我實在看了太多的因愛生恨、生離死別,我隻想替你守護好鬱鬱之林的寧靜,這樣可以嗎?”
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傾斜而出,連自己也覺得詫異。剛才回到鬱鬱之林還存著些的漠然,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才知道,原來是情感太過擁擠、藏得太深,突然發現一個裂縫,所有的防備便徹底崩塌了。
石碑的光漸漸消失,就如同我心中漸漸升起的希望一樣泯滅了。
我癱倒在地上,眼中溫熱的液體也一滴滴浸到泥土中。這一幕,仿佛穿越了光陰。我本該想到的,任我再是有足夠強大的內心,可以抵抗誘惑、抵抗孤獨、抵抗囚禁,卻還是在這一刻徹底垮了下來,失了防線。母親,你究竟要我如何?
荏苒歲月,一晃百年。
那時,未來還隻是一場純真懵懂的夢境;那時,生命還隻是一個簡單質樸的篤定;那時,友誼還隻是一抹追逐嬉鬧的笑容;那時,幸福還隻是一分舉手投足的愛意……
往事曆曆在目,我始終都能夠清楚的記得,就在那一天,我的命運徹底改變,我內心想要珍惜的東西徹底的毀滅。倘若時光能夠逆轉,倘若我能夠再選擇一次,我寧願永遠生活在母親嚴密的看護當中,寧願不去嚐試取得什麽鬱鬱之林林主的地位,寧願永遠也不要妄自去爭取所謂的自由,寧願永遠也不要踏入那個被黑暗彌漫著的神殿,寧願永遠也不要接受納蘭對我的示好,寧願……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否如今我仍舊可以和曉蘆悠閑自在地談笑花間?是否仍舊能夠感受到唯有母親靜修時才可偷跑出去的那種欣喜?是否仍舊可以和納蘭一起談天說地告訴他我心中的難過和遺憾?可是,太多的沒有如果,歸根結底,是我自己的任性和胡鬧毀掉了我渴望的無憂生活,是我過分的要強和賭氣葬送了鬱鬱之林一直維持著的安寧環境。
那天,曉蘆清脆的聲音還時時回蕩在耳邊;那天,納蘭生生在我麵前痛苦倒下的情景還時時在腦中重演;那天,母親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畫麵還時時浮現眼前……
而如今,一切盡歸於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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