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三章 沉心
吳雪竭盡全力想要自己冷靜下來,但奈何他之前在指尖嗅聞那亦紫香氣味之時,渾身全無防備,以至於此刻亦教自己也著了道。
他知覺自己一時疏忽大意,內息渾然間紊亂異常,時而高亢如峰,時而低沉如谷,幾番摧折下來,周身要穴經脈憑地緊繃起來,內力於關鍵處閉塞,當吳雪再想靠提振內力來沖穴之時,卻已是無能為力。
再看翎歌,她已渾身癱軟,蜷縮在草地上瑟瑟發抖,她發覺到了身體內部的異樣之處,卻因一時情急,便以為是吳雪從中使詐,教自己跟蘭兒一樣陷入了他的詭計。而男人們的詭計,大多分明面和暗面。很好理解,明的不行,那就來暗的。
自身危急之下,她想不得許多,便只把惱恨一股腦撒向吳雪,「你這個無良殺千刀的,我只當你與其他人是不同的,卻沒成想……」
翎歌的內息忽而一緊,幾乎難以呼吸,她一手捂著心口,咬牙切齒地瞪著同樣狼狽的吳雪,恨恨道:「你若是今日欲行不軌,我……我……」她死死攥著雜亂的荒草,「我定要將你閹了,送到宮裡!」
吳雪一時又急又惱,到最後直哭笑不得,當真是百口莫辯。可他這似笑非笑的表情,在翎歌看來,卻著實是大奸大邪,於是厭惡跟甚。
吳雪被這麼一激,頓時不知從哪蹦出一股氣,直衝「百會穴」,直把他衝撞得頭昏腦漲,以至於搖搖晃晃,如著了魔般身影閃動,輕步如舞。
再見他時,只見吳雪忽然間已穩住身形,雙掌橫推,一股勁浪轟然間平地掀起,適時草木摧折,目及皆灰。更奇異者,他綁縛於左手的手套,忽而被內力激振了出去,飛過目瞪口呆的翎歌臉龐,宛若堅兵利器,「咚」得一聲,直貫蒼木,竟直直沒入半指深淺!
待一切平靜下來,唯有激散的漫天落葉,洋洋洒洒飄忽而下,如雲如雨般將翎歌籠罩,她便側坐在草地上,獃獃怔怔地瞧著對面那人。
只見吳雪手套飛出,左掌紫光如虹驚現,其間暗暈繚繞,妖邪異常。他緊蹙著眉頭,依舊保持著運功的姿態,全神貫注地將神識內斂,沉入經脈,去驅散那籠罩在心裡的「陰霾」。
他曾經想要去了解每個人,了解每一件事情背後的動機,但得到的卻是極其矛盾的反饋。人們的行動有時候極具目的性,有時候又茫然不知。
若是說他什麼時候對人的心思產生興趣的話,恐怕還要追溯到幼時聽小叔叔吳曦對他說起的一件又一件離奇而玄妙的案件伊始。
他曾經苦苦思索,像一個向死而生的苦行僧,像一個溟西國冥思苦想的修道士,可正如他們一樣,困閉自我殫精竭慮地去朝著某一至理思索,得來的總是世事已有的糟粕,該如何才能尋得其中的「道」?牽連世人的道,萬物復甦死亡的道,冥冥之中的道,總有著與人千絲萬縷關係的道,更甚者,是留存於宇宙中永恆不變的道?
到最後越理越亂,正如一個人老是盯著一個熟悉的字看,總會愈發覺得其陌生一樣,吳雪也對一些看似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愈發不解,到最後,腦袋裡的思緒像是種種草莖糾纏在一起,未尋得至理道義,反而連根都尋不見了。當真是捨本逐末。
於是那段時間,吳雪一直是渾渾噩噩的過活,以至於教幾位姐姐對其大為擔憂,還以為小吳雪是牽念著哪家的姑娘,已近癲狂獃痴了呢。
可或許最了解他內心所想的,除了吳曦,便當屬吳家最小的小姐吳濯。吳雪有一次倚靠在芙蕖池水邊的八角涼亭里,盯著梁下燕巢發獃,吳濯恰巧路遇此處,便尋了過來,順著他的目光朝上面看去,失笑道:「鳥巢好看嗎?」
沒想到吳雪卻說道:「我不是在看鳥巢,而是在看泥土和乾草。奇怪,燕子們築巢的原料,怎麼多出了這麼多人類的雜物?你看……」
他伸手指著一處,「那是戒指,那個是……是……魚鰾?」
吳濯小臉微紅,輕咳一聲,便招回了吳雪的思緒,說道:「對了,你的那位朋友,讓我給你捎份信……」
吳雪聞言回過神,問道:「哪一位朋友?」
吳濯笑嗔道:「呦呵,你小小年紀就有負心漢的潛質啊!當然是前段時間來『鳳吾山莊』的那位啊,當時她不是跟著秦二先生一道兒來府上做客嗎?」
吳雪一怔,喃喃道:「是她……」
然後他坐起身,說道:「信裡面說了什麼?」
吳濯將信遞給他,說道:「噥,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了。葉兒姐姐要我跟她一塊,去戲班請『亦慶然』先生來此為舅舅賀壽……」
吳雪笑道:「老爹要過壽了?」
吳濯伸指在他額頭一點,無奈苦笑道:「你個小笨蛋,連自己父親的生辰都忘了?時間挺緊的,就在後天,我們得提前操辦才是……」
待吳濯絮絮叨叨地離去后,吳雪便裁開了信封,開始閱覽「那位朋友」給他的信箋。
吳雪展信便嗅到一股「深山含笑」的香味,極為清幽,馥郁明神。吳雪也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
信箋內容言簡意賅,卻又不失幾分佻脫輕快之意:
「上次你說的問題,回家之後,我也想了想,覺得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毫無意義。
正相反,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
嘿嘿,若是這個問題真無意義,雪容又怎會冥思苦想愁眉不展?
別再口是心非了!
我跟你一樣。前人所說的『存在即合理』就跟這句話本身一樣不合理。儘管可能是自欺欺人,但我還是想要執著那麼一回。因為有很多東西,都讓我大為抵觸,這並非說我討厭的東西,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提『合理』的前提,向來是這件東西『有價值』,或者是『無害』,而不是圖謀不軌者的詭辯,妄圖顛倒黑白。無須一一例證,那樣只會陷入他們的語言陷阱,這正是他們樂意見到的結果。
還有,雪容更不必為了思索某一道理便困閉自我,你該出門走走了。上次我隨父親去你家,卻見到了跟往日不一樣的雪容,有些憔悴,有些疲憊,還有些癲狂,這極為危險。
我可不想你年紀輕輕,就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奧義而捨生證道。雖然你還是那麼呆,但我還是覺得先前的雪容更加有趣。
對了,最後的最後,希望在吳伯伯壽宴結束后,雪容弟弟可來『清幽間』做客,母上也期待見一見雪公子。
期待早日再次與你相會。」
……
吳雪半天才回過神,這封信他反反覆復看了數遍,越看越覺得有趣,越看越覺得可愛。他又嗅了嗅那信箋上隱隱約約的香氣,只覺心神蕩漾,頓時困擾自己的陰霾一掃而光。
這並不代表他內心的困惑因此而解開,但是他卻不像之前那麼沮喪了。若是吳雪可憐到天底下只有一人知道他心中之所想,那恐怕就是她了。
那麼,他了解她多少呢?
那個迷霧一樣的姑娘,那個如夢一般的姑娘,那個狡猾多變的姑娘,他曾經試圖了解她的內心,但每每都是無功而返。因為他在她面前像一張白紙,一目了然。而自己卻對她知之甚少,她也從不想要別人去窺探她的內心。
可她給他的感覺很是奇怪,奇怪到他自己一想到她都覺得奇怪。他向來知道她身體抱恙,一開始偶然見面時,又黑又瘦,像個假小子。但最近不知是何緣故,她似乎變了很多。最讓他驚詫的是她態度上的轉變。由陰鬱變得積極。
這讓他很是不解,因為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改變,就是態度很難轉變。而有的人說一千道一萬,什麼都不變,就是態度轉得極快。態度決定立場,而沒有立場的人像極了牆頭草,這點讓吳雪深感厭惡。
當後來跟吳濯說起此事時,吳濯笑吟吟地看著自家弟弟,長輩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嘆道:「小雪兒,姐姐真是看不出來,你悶聲悶氣的,還有能教女孩子心生慕戀的本事……」
吳雪對此很是不解,苦笑道:「我可沒有體會到什麼愛慕之意……」
吳濯喟嘆著搖頭,說道:「有時候我覺得你聰明絕頂,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冥頑不化。不是嘴上說著愛慕,那才是真愛慕啊……」
那時的吳雪從未往男女情事上面想過,對此極為遲鈍。見他獃頭獃腦的模樣,吳濯便嘆了口氣,說道:「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像個羞怯的跟屁蟲一樣緊纏著你,而你只把她當朋友。現在她發生了這麼大的轉變,可不一定只是身體狀況變好的緣故,也是因為你在潛移默化之中轉變了她的心啊……」
吳雪不禁苦笑,喟嘆道:「這不過再平常不過的了,不是什麼事情都要跟情愛沾邊。」
說著,他就笑哈哈地走了,也不知道又要跑去哪了。
吳濯無奈地嘆了口氣,像是其他幾位姐姐一樣,擔憂地看著吳雪,喃喃自語道:「你這樣的傻瓜,很有可能會孤獨終老啊……」
這般說著,她就沖著他叫道:「誒誒誒,你又要跑哪去?家裡這麼忙,你就不能搭把手?!」
可吳雪早已經溜了,此刻他的問題雖然仍舊一個未解,但是籠罩在他心裡的陰霾卻一掃而空,快快活活地哼著輕快小調,像極了風流的紈絝子弟,雙手反剪在身後,大搖大擺來到城裡,準備去置辦給老爹的壽辰賀禮了。
他終於明白,根本沒必要去挖掘每個人的內心。每個人的所思所想也不盡相同,但總有可循之處。
正如他的那位朋友,他曾經試圖了解她的內心,但終是不解。可在某一刻開始,她就突然轉變了。何須帶著險惡的用意去揣摩他人內心?那樣得來的終也是險惡,只會加重心理負擔。與其老是去琢磨別人,不如琢磨琢磨自己。
吳雪忽然有種通透的感覺,他隱約明白了一切表象背後的道義,儘管它們可能千奇百怪,但總有一點共性隱晦地閃著光。這或許就是天地之共理。只不過他現在只觸摸到皮表,還無法藉此契機全面掌握。
但他已心滿意足。正如那位友人對他所說:「何須冥思苦想?有些奧義就藏在簡單的表象里。」
所以,吳雪就一直在挖掘深究自己的內心。這期間,他不禁感到汗顏羞愧,甚至是厭惡唾棄。
看吧,這些東西,這些念想,一直都在自己的心裡,一直潛藏著,只是他從來都不將其發揚光大。為人的尊嚴和本分讓他剋制,並不會像某些高風亮節者們到處宣揚「張揚的自我」,來藉此將卑鄙和齷齪美化成「個性」。
愧,愧,愧。
怒,怒,怒。
棄,棄,棄。
吳雪知道這個夏時江湖已經瀕臨潰敗,複雜的情緒充斥其中,這個江湖也早已經不是他年幼時嚮往的那個江湖。
人在改變,環境在改變,但若是沒有一點本分的堅持,以至於教心也跟著潰敗,那才是夏之廣廈將傾之際。
發覺自我,就是發覺世界。吳雪深以為然。人才是這個江湖的塑造者,人心出現問題,那這個江湖必然陷入癲狂和混亂。
那麼,根源呢?一些愚鈍的志得不滿者,必定只會大肆批判,卻看不到那不斷探出黑暗的手。
在吳雪運功期間,翎歌一直怔怔地瞧著他,只見他渾身大汗淋漓,頭頂和雙肩之處冒著熱氣,身子不住顫抖著。
他不是在跟別人作對,而是在跟自己作對。他始終明白,若是任由自己的心意,那麼不光自己會變得很糟,也會對這個江湖產生無形的影響。這是他一直以來深惡痛絕的。如果做不到嚴於律己的話,就別提什麼果報了。厚顏無恥也定當有個限度。
還好,文本內的吳雪並不是個厚臉皮的人,起碼的廉恥還是知道的,所以不必為蘭兒妹妹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