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章 腐蝕
曾經那個鬼面人,現在的面具人,他就坐在一處高高聳立的屋脊上,目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他有種預感,但並不是很強烈––––他歷經十年的實驗,估計要以失敗而告終了。
「果然還是不行嗎……」面具人喃喃自語道,苦惱地拍了拍腦袋,「……讓普通人得到不應該得到的力量,終究只會是這個世界的威脅么?看來沒有人能在權利和財富之中保持清醒,曾經缺乏這兩種東西的愚人更不行。無論最初擁有多麼高尚的理想,總有一天會腐朽,淪落為他們當初反對的那群人……」
面具人長長嘆了口氣,那冷冽而堅定的眼睛閃過一絲難得的苦惱,無可奈何地敲著自己的面具殼,不斷發出像是抗議、思索般的「邦邦」聲。
「大小姐啊……」他喃喃道,「這個世界真是無聊透頂……所有人都在苦苦追尋,但忘了自己在追尋什麼。有的人為了活著,有的人為了更好的活,有的人急匆匆死,有的人渾渾噩噩不可終日,有的人為了活而不讓別人活,有的人為了別人活而不讓自己活……嘖……」
他百般糾結地一嘖嘴,忽然,彷彿是感受到了什麼似的,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擴散開來,遍布夜空,籠罩著大地。空氣似乎有些許動蕩,從時間深處刮來了一陣幽風,微波瀲灧,裊裊不絕。
面具人抬起頭,凝神靜氣地將內力布散開來,洞察著周遭這突然的細微的變化。
「……是他么?」他雙眼森冷地左右睥睨著,發覺那股力量並不龐大,空氣之中帶著稍許動蕩,良久也未出現其他異常。
「雪容……雪容……」面具人瞥了一眼身旁的蘭兒,冷冷自語道:「來吧……她在我手上……讓我看看你跟我的其他作品有何不同……」
說完,他便闔起雙眸,不再觀摩這場災禍,而是開始靜心養神起來。這裡已經沒有他感興趣的了,無論是何人於今夜魂飛魄散,無論悲劇又以何種方式上演,他都無心過問,只覺得一切都是平常。所謂災難,除卻自然因素,大部分都是人害人導致的。他無力去阻止人害人的災難發生,因為他突然感覺這樣做就跟他考量人性一樣愚蠢。
而狗皮三,乃至鬼梟門,都是他一次失敗的嘗試。事實證明,就算是這個為了某種至偉的理想而誕生的門會,在得到了權勢和財富之後,也會逐漸變得腐朽和貪婪。唯有他們在努力得到這兩樣東西的過程中,他們才會保持些許理性,不忘進發時的初心。
「考量人性是一件愚蠢的事,一切都只是虛偽的假象。我浪費了十年時間就是為了證明『考量人性是一件最愚蠢的事,人性經不起考驗』……」面具人有些沮喪,感覺自己也只不過是在徒勞無功的路上越走越遠。
「大小姐,這世上處處充滿了令人失望的、腐爛的氣息,這跟你說過的『希望』完全不搭邊……你當時你對我說的『永恆』,究竟是什麼意思?那究竟是極少數人無望的堅持,還是這個世界永恆不變的、永遠也逃脫不了的輪迴宿命?」
沒有人能回答他,他輕飄飄的聲音消散在風裡,這個世界太喧囂,無法遞送到更遠的地方。唯有心中僅存的念想還在發燙,照亮一隅黑暗,光明正以羸弱的姿態迎接新生。
迷茫盤踞在這場戲的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吳雪不明白,若生蘭不明白,翎歌不明白,或許一些德高望重之人也不明白,只不過揣著糊塗裝明白,卻不堪腦袋裡已經是各種醬料攪拌在一塊的漿糊。
狗皮三更加不明白,他已經想不起自己為何要出發,他出發時的動機就不明朗,昨日說過的漂亮話,跟現在每日可見的、在酒桌上吹牛逼的、失敗的醉漢大談過去人生理想的醉話瘋話無異。
那些或許是自我的安慰,告慰自己已經逝去的青春,不至於淪落到徹底的悲劇人物形象上面。
他是為了柳四娘么?他是為了反抗這個無道的世界么?他是為了成就自己的理想么?狗皮三不知道,在這短短十年內,烈酒油肉和庸脂俗粉早已經把他的意志腐化了。他總想著花錢,可是買不來一丁點開心。他們只短暫地輝煌過一段時間便戛然而止,忘卻了鬼梟門創立初期時發下的誓言,成為了當初他們所反抗的人。
狗皮三瞪著雙眼,已經忘卻了自己身中「北海冥溟掌」,猶如木頭般定立在那裡,被時間拋棄,忘記了生命,思緒早已經飛到了遠方。
方玲玲見了,疑慮道:「我們趁現在脫身吧……」
小公子依舊氣定神閑,笑道:「今夜時穗府便是人間地獄,我們該往何處去逃?」
方玲玲微微一怔,眼瞅著整座城池鬧成了一鍋粥,鬼梟門之眾與起義的平民蜂擁交戰在一起,廝殺聲響徹整座城池,殷紅的鮮血濺灑在每一處街道和牆壁上,此地再無一處是安詳,他們該何去何從?
小公子悠然笑道:「放心,鬼梟門現在回天乏術,幾個幹部估計也在各處對付暴民,眼下就一個敵人,待我解決掉他便可。」
可方玲玲總有些不安之感,她身處在這個地方,無比想念平靜與安寧。可現實不會給人美好遐想的空間,那些面對的災厄時空泛的幻想,註定是這場喧囂帶給人須臾的餘味,沒人能從這場戲當中脫身,除非生命結束。
狗皮三想到了死亡,無休無止的死亡,自幼便伴隨一生的死亡。未曾謀面的老黑媳婦的慘死,痛苦一生的杏子的病亡,陳刀手刀傷遍布的慘狀,最初的弟兄們的暴斃,這些都猶如夢魘一般困擾著他。
「我究竟忘掉了什麼?」狗皮三心中自問道,「那個鬼面人!他,他為什麼不來助我們?」
他忽然想起來,這個人已經很久沒來過鬼梟門了,自從他們在此地落穩了腳跟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