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青茉餘香(其三)
有些小事,想要記起來的小事,無論吳雪怎麽思索,在腦海裏都沒有絲毫線索。所以他總是絞盡腦汁,也隻是收效甚微,他有時候感歎:“可回味的事情太少了,大多數都是生活中的瑣碎,食之無味。”但有時候,打破他自己所說的話的,往往就是往後某段時間的自己。他當時不覺得,而後才知其味,而到那時,留給他的也隻有深夜醒來時的悵惘和日間瞬間的餘韻。
而有時候,隻要些許零碎的線索,當他路過某個似曾相識的街景,當他說起某句看似毫不相關的話,或者是任何一件小事、一個物品,任何一個可以喚醒記憶的物事時,他總是會有所熟知,他會說:“這件事情,我做過,但是那真的是我麽?”他這樣問自己,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似曾相識的物事究竟是他自己所做所曆,還是另一個叫“吳雪”的幽靈所做所思。
所以,當在一個雨天,同樣一個雨天,當吳雪聞到翎歌身上的淡淡餘香時,他一時間想起了很多事情,一些話。他想起了那次獨身前往青茉府的情景,想到了在那事情前後發生的事情。所以,當他再次想起和吳濯所聊的經曆之時,深處記憶周邊的根源,也被他連土拔起,那是記憶的塵埃。
吳雪興致勃勃又很是疑惑地跟吳濯述說著此行的見聞,而她也聽得津津有味。
吳雪總是會把自己出門在外的所見所聞盡數告訴吳濯,而就是那時,吳雪發現,這個家中小姐姐似乎沒有了往日的活力和熱情,她有很多次都是在病榻上傾聽吳雪在各地的見聞,而自己很少說話,隻是依舊帶著趣味昂然的笑意,簡簡單單地聽他的話。不止那一次,往後很多次,之前有幾次,她總是有些悶悶不樂,又有些鬱鬱寡歡的模樣,獨自臥在床上,卻不像往日那般跟著他們出門走動。
對於這種情況,吳雪雖然也有所察覺,但是每當他問起關於她身體的狀況時,她總是笑著搖搖頭,說道:“這些都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說說你這次在外麵的趣事吧……”
所以,吳雪的心思愈發活躍起來,而不隻是拘泥於枯燥無味的書本裏,他還肩負起一個重任,那就是給吳濯當講解員還有故事匯。吳雪總是竭盡所能,以他不太擅長的言語,來表述他所見到的一切,盡量把那些尋常的、瑣碎的小事也說的細致入微,盡量把說的故事變得引人入勝。
吳濯很是喜歡這種方式,對她來說,雖然她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自由走動,但也沒有遠離人間太遠。吳雪成了她和這世界聯係的唯一橋梁。當然,有時候其他三姐妹也會來陪一陪她,所以當人多起來的時候,她也總是很開心。並對吳雪說道:“不要和其他姐姐關係搞得那麽僵,她們都沒有壞意,隻是你自己多想了。”有時候,她也會突然變了一種神色,無比惆悵、悲觀起來,對於他人,還有自己。
“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你不能總是躲在家裏,還有女人的臂彎裏,你還要做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也許會遠超你的想象,但是還要繼續走下去,不要半途而廢。”吳濯神色淒然,好像自己還有很多未做的事情,卻怎麽也做不了了。吳雪曾經有過隱隱約約的預感,這位姐姐就在眼前,久臥病榻,但是好像她已經消失了很多年了。對於自己,她隻是簡簡單單地說:“若是還能像往常一樣就好了……”而她每次都會把話題轉移到吳雪身上:“你可不要對過去有任何留戀,隻管走吧,越遠越好,不要回頭,也不要停下,走吧……”
對於當時她這種話,吳雪一直很是不解,以為是她生病生糊塗了,連腦子也開始糊塗了。而現在來看,那隻不過是她摸透了吳雪的秉性,對他的弱點予以勸慰罷了。
所以在一瞬間,吳雪的心就好像被擊穿,那是自然的閃電,時間的裂痕。有時候他難以呼吸,並不是因為他身體抱恙,而是每當想起了原本已經忘記的話之時,他總有種快要消逝的感覺。
他一直都在得到與失去,生命與死亡之間徘徊。從小就是。
所以當他從青茉府歸來,見到病榻上的吳濯時,盡管是白天,可是屋子裏光線很黯淡,窗簾還有床幔都遮得嚴嚴實實,好像生怕有一絲人間的煙火氣落在她身上。也就是在那一刻,吳雪踏進門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跟這個姐姐已經是陰陽相隔了。
而他也正如她所勸誡的那般,踏上了漫漫旅途,這是不是對她所說的話的一種證實呢?也許,早在病榻之上,早在數年前,她就已經隱約感覺到了必然的結局,知道了每個人的終點。那也是她自己的。
直到一群不知道身份的匪徒衝進了他的家,這一切也終於宣告結束。
吳雪又想到了那年青茉府天空飄的小雨,被一種不明所以的陰雲籠罩的吳家,還有零零碎碎的話語。
“你要學會笑一笑,你笑起來一定比繃著臉好看多了。”吳雪說。
這是當時他在青茉府尋花不得,碰到一個小姑娘時說的。那一年他十三,剛剛從家裏偷跑出來。
從芙蓉府到青茉府,從吳家到一個尋常街道,吳雪踏上了此次旅途,帶著一種希冀,一種連他也不知道的希望。據說,青茉府有一種茉莉花,三年才開一次,見者得福,祈者完願。遂封廟賜號,往來遊人香客不絕如縷。
吳雪也正是希望見一見這種奇異的花,哪怕就一眼也好。他想,若是向此花許願,沒準花神會賜福給濯兒姐,她就能像以往那樣精神勃發了。
可他在青茉府兜兜轉轉幾天,大街小巷走了不少,人也問了很多,但是他們都沒聽說過什麽三年之花。
有個本地老人告訴他:“這裏茉莉花最多,其他花也不少,就是沒聽說過什麽三年開一次的花。”
吳雪心想,難不成自己真的是被書本給騙了?不會的,哪怕真是被騙了,但他相信,也覺得,這種花是存在的。一種可以讓人度過災厄與痛苦的花。一定存在的,就在某個地方,它一定是存在的,不被曆史淹沒,不被人群遺忘,唯一永恒的事物。
這一天,他依舊像往常一樣,獨自落魄在青茉府的街頭,身邊人來人往,正值花期,遊客絡繹不絕。風傳巷而過,總是會帶來陣陣幽秘的花香。吳雪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真的上當了?上了那本書的作者的當?”他忽然有種感覺,市麵上書本太多,太過駁雜,奇聞異事、有趣故事,實在難解難分。他也真是從一本叫做《陽逸明史》的書中得知了這種花。
故事裏說,有個老師對他的學生說:“據說青茉府有一種奇花,觀者受益,祈者庇福。你們去找吧,找到了,再來找我,回答此行的受益之處。”
於是,吳雪跟他的學生一樣,踏上了去往青茉府的旅途,但是現在已經滄海桑田、時過境遷,那種花也許早已經消失在紛紛擾擾的曆史之中。吳雪想。可是想到這裏,他就有些沮喪,心中的盼望非但沒有消減,反而愈發的強烈起來。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自己也隻是其中一個渺小的點,多之不多,少之不少。他也同樣見到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姑娘,她獨身一人,身著尋常的黑衣,低眉頷首,神色間好似有千萬種苦水。一瞬間,吳雪有了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可是這個姑娘並不是一個好交流的人,吳雪也有種感覺,自己的行為有些流氓的嫌疑。
於是,他站在了她兩步開外,和她一起站在花簷下,直到天色驟然變暗,一場沒有預料的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他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吳雪想:“這個姑娘也就跟我差不多歲數,為什麽會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樣?”
吳雪想要自我介紹一番,可是又覺得太過突兀,便也作罷。吳雪不知道說了多少廢話,那黑衣女孩才說話:“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種花,三年才開一次?”
這便是吳雪和她交流的起始,原來他們都有同一個目標,吳雪頓時樂不可支。
但那個女孩卻說:“我並不是來找那種花的,因為那種花本身就不可能存在。”
她黝黑發亮的眸子盯著吳雪,說了一句讓他感覺寒冷的話:“根本不可能的,死亡本就是人無法擺脫的噩夢,沒有什麽東西能給人賜福。這樣一個什麽東西都在消逝,都在變淡的年頭,得到了叫幸運,得不到叫正常。”
吳雪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女孩似乎打開了話匣子,跟他說個沒完,吳雪苦笑道:“此地天氣多變,說下雨就下雨,現在倒還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