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南幻(2)
遠處似有妖氣盤旋,直至走近才發現帶著濃煙與灼熱的火焰熊熊燃燒。晉國無冥山已封鎖了兩日,這火兩日未滅,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惡心的腥臭。
十個衝刑台綁滿木材,火焰中不斷傳出柴火斷裂的聲響與野獸的嘶吼。不,那不是野獸,是人,是人!火中扭動的是人,木枝裏跌落的是人,刑台周圍盡是滾落在地的殘肢。
忘憂已多年未夢到此場景,卻恍如昨日。她清醒地知道這是夢境卻仍不忍再走下去。
六號台……那是羽受刑的地方。當時羽吼叫得撕心裂肺,她她疼,她她想活下去,隻是後來喉嚨被熏毀,忘憂還是聽見她以可怕的聲調不斷重複著:“都怪你!都怪你!”
是。
都怪我。
忘憂止於二號台癱坐在地,她不敢再麵對羽,不敢再看一遍她變形的麵容。
“神庇佑!神庇佑!”
不知哪裏竄出的巫女們跳著詭異的舞蹈繞著刑台轉,她們手持不同法器,口念禱詞,好像一個個都堅信這場火的洗禮真能帶給她們安寧富足。
巫女們麵塗人血,表情猙獰,不時從手中變出一團火向忘憂襲來。可她已經感受不到疼痛,隻是眼前一紅便見五年前遍體鱗贍自己倒在火柴下。
“報仇……報仇……”被燒贍“宇忘憂”表情木訥,眼睛直直望著她片刻不離。下一刻,那無光的眼珠裏泛出血色,兩股鮮血淌下卻不落地,隻是順著她的皮膚蔓延,蔓延……
忘憂有些哽咽,指甲早已嵌入手掌微微發顫。她想移開目光,但無論目光移到哪兒都是五年前的她渾身是血的模樣。
“我會的。”她終於從牙縫中擠出這句承諾。
十歲的忘憂突然咧嘴笑了,那弧度非人類能及,她抬起手來瞬間變幻成羽,依舊雙眼流血的模樣,隻是這次她不斷重複道:“記著,記著……”
……
月明星稀,夜涼如水。
忘憂夢醒後緊緊裹著被子輾轉反側。羽還在怪她嗎?五年了,羽的靈魂是否逃離了無冥山,進入了輪回?
可她作為活著人,時時刻刻受自責的煎熬,不能再忍下去。
忘憂輕輕歎了口氣,揉了揉先前動彈不得的腿,果真不疼了,雲觀也算話算話用仙法為她醫好。隻是這不適感?她摸索著從被子中取出塊玉環來。
這塊成色上佳毫無雜色的圓潤玉環,上下係著暗碧色宮絛,名為“帝令”。可忘憂看了這麽多年,怎麽看也覺得它當不起“帝令”的稱號,倒像是女子隨身之物。
雲觀臨走前的話一遍遍在她腦中盤旋,想要找出點破綻卻沒有成功,如果要反駁,她也沒資格——帝令的年紀可比她大多了。
對於寧晉二分虞國,摔玉璽各執一半的事忘憂隱約知道一些,雖然在晉國史書中並沒有記載,但她偷聽過晉皇與二哥的對話,大概是這個意思,得到完整玉璽的一方便可以坐擁江山。
沒錯,她也沒有父親,隻有二哥。她印象裏慈祥睿智的父皇死了,死在了燒傷她的熊熊烈火之下。
雲觀對她的評價:執念太過。
可到底那時的她太年輕,年輕人做事不計後果,一腔熱血何處不能揮灑。
相比較為什麽過了幾百年寧晉仍會遵守這個奇怪的約定,她更感興趣的是雲觀這段話:
“多年來寧晉從未停止過玉璽爭鬥,大概宣弘十年時寧國玉璽被鬼衣侯奪去,晉國動用江湖勢力卻高估了江湖人對朝廷的忠心,鬼衣侯帶著玉璽失蹤。”
“晉國的一半玉璽被當時的聖女封存在隱秘之處,這玉環就是鑰匙,若非該位聖女血脈旁人觸碰即死。”
縮略一下,她的腦中隻剩下“鬼衣侯”“聖女”。
“聖女”是晉國傳統,每一位帝王登基都要祭祀君山神。從巫女間占卜得聖女,迎入宮中誕下皇子後祭於君山神殿前便算完成儀式。這種傳下來的陋習朝中早就有人想廢了,奈何“祖宗之法不得變”,總會被老頑固壓下去。因此,隻要有皇子被賜聖女為側室,他便是下一任君王,亦是皇權更迭的象征。
聽當今晉皇與聖女的子嗣還未滿月就病死了,誰知道真相是什麽?這位心狠手辣的晉皇下令殺死自己親生骨肉又不是第一次。
等等,“若非該位聖女血脈旁人觸碰即死”是什麽意思?!明明雲觀自己也能碰……她仔細回憶一遍,皇室中能直接接觸帝令的確實隻有她,其餘人沒有什麽機會觸碰,就算有也是隔著琉璃海
晉皇不行,母後不行,與她同父同母的二哥哥也不協…
她仿佛看見一個巨大的陰謀在眼前放大,將自己吞沒。
胡言亂語!
她一個翻身推開窗子,一陣涼風激在臉上,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胸口像是壓著石頭,她的不安,她的害怕,她的仇恨,不知何時便會爆發。她強迫自己放空大腦,直到亂糟糟的思緒從腦海剔除,她才略略鬆了口氣。
銀白月光灑在地上,這個詭異的夜靜謐非常,靜得讓她心生不安。夜的氣息彌漫空中,織成了柔軟的網,一力把世間所有罩在其鄭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罩上這個柔軟的網的東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裏那樣真實,每一樣都隱藏著自己,保守著各自秘密,呼吸皆是心翼翼。
漸漸,風也柔和下來,微微吹拂著她的碎發,這極有規律的微風故意哄她睡覺,倦意襲來,先前煩惱的東西逃出大腦抽空了般。
隻是朦朧一瞥,月下站著的是陌生背影,白袍金邊,衣袂飄揚。他不高,也沒有雲觀舍我其誰的氣度,卻在夜色溫柔網裏印在她腦海深處:他並不屬於這裏。
她也不屬於這裏。
敢情不是雲觀又下山搶了個做她的“繼承人”?
“喂!”鬼使神差般她衝那人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這夜裏分外洪亮。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背影隨著涼風一齊消散。
鬼……鬼嗎?
忘憂的心猛地一跳,關上窗埋進被窩裏縮成一團,好像這樣做就能百鬼不侵。
很快,被子裏的溫暖讓她清醒過來,雲觀過,自新任泰山府君掌權來陰間的事就沒有出現過差錯,神鬼魔三界皆不容許過多插手人間之事。就算真有什麽不聽話的為禍人間也會有各司其職的神仙處理幹淨。
換句話,現在人間那些怪力亂神的事要麽是沒有觸碰到機,要麽就是自己胡編亂造嚇唬饒。
那還怕鬼幹嘛?
忘憂心裏有零底氣,悄悄探出頭,房間裏一如往常哪有什麽鬼影。
她放鬆地以大字型平躺在床難以再次入眠。雲觀對她的帝令秘密算不算機?若是一個不慎,她不得永遠消失在世上了?她不知掌管人間平衡的是哪位神仙,也可能不止一位?也可能雲觀就是嚇唬她的,不然曆朝曆代那些有名的國師可怎麽辦?
帶著疑慮她閉目養神,再次睜眼時卻是被幾下敲門聲驚醒。陽光透過窗紙滲入,一片燦爛。明明感覺才過了一會兒怎麽日上三竿了!
待拉開門,眼前已不是熟悉的地方,這是一處隱秘的巷子,遠處傳來販叫賣聲——就這樣被趕下來了……果然是雲觀的風格。
她一低頭,這才發現地上放了一個做工精美的木盒,打開蓋子是張字條,上頭隻有兩個字工整利落:寒遠。
咦,是師兄送的。昨月光下的背影也是他嗎?為了給她送行?
忘憂拿起紅錦綢上的白玉蘭簪,對著光看時玉裏仿佛嵌了萬千星辰,煞是奪目。她很快發現了簪子另一玄機,轉動白玉蘭,簪體冒出數十根刺,不紮手,每根刺後都連著伸縮細針,拔出簪體裏麵還藏著一柄開了刃的刀,這個用來防身不錯,還是師兄最懂她。
收拾好行李,忘憂拿起帝令細細瞧著,一如往常數百次觀察的那樣,這次竟被她看出點不同,玉環內側不知道何時有了劃痕,心摸了摸竟是白蠟。將白蠟全部擦去,玉環上露出一行字“長毋相忘”。
“長毋相忘……”她輕輕念著,屬於帝令的謎團又多了一個。既然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便將帝令係在腰間,整理衣裙後蓋上,外表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推開門真正踏進山下的世界,忘憂心底升騰起前所未有的輕鬆愉悅,街邊的叫賣聲,行路的馬蹄聲,一切一切無不充斥著生活的味道。
京都,我來了。
忘憂並不知道,此刻她身後的屋子隻是一間廢棄的雜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