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廢墟與禪
婦人抬起眼來,震驚之色愈發濃烈。怎麽會,為什麽會有人買她……不僅是婦人震驚,連她身後的男人同樣詫異,急急高呼:“不賣!一個我婆娘一個我親兒子!不賣!”
他自然不賣。留下大的還能幹活掙錢,留下的隻會花銷。
忘憂又丟下一枚銀錠:“如何?”
那男人有些動搖,周圍村民也嘰嘰喳喳勸著他賣。就在紛雜的勸導聲中,忘憂好像聽到一句“過幾把的再賣進宮不就成了!”
婦人緊緊抱著孩子一邊搖頭,一邊從懷中掏出先前那錠銀子,整整齊齊和另一錠銀子碼在一起:“我不能留下孩子。”
也不知從何處開始,竟有些男人主動推出自己的媳婦:“貴人,您瞧瞧她吧,她也能幹活!”
“貴人!貴人!您買我!我吃得少做得多!什麽活都幹!”
村民們你一句我一句吵起來,而那婦人抱著孩子一步步回到男人身邊。
若不是有兵士圍著,那些村民早上上前哄搶這兩錠銀子。忘憂看著他們激動的神色頗有些感慨,隻是招來一位臨近的兵士吩咐幾句,便叫馬夫繼續向前。
在她身後嘈雜一片,有些人甚至撕打在一塊兒,直至離了段距離,吵鬧聲才漸漸不可聞。
哈哈睜開眼靠著忘憂半蹲著,一開口便有幾分責怪的意思:“你留下銀子,怕不是故意引起血光之災。”
忘憂不置可否:“難不成我逼著他們搶了?”
哈哈哼笑幾聲,確實也有幾分道理:“姑娘性子不錯,不如和我一道振興錦衣衛啊?”
“多謝指揮同知。”忘憂戲謔般回應著,一聲“指揮同知”另哈哈想起一百多年的時光。
好漢不提當年勇,它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金佛寺山腳下,忘憂與哈哈步行而上。先前人頭攢動的山階如今荒無人煙,山石裂縫間也長滿雜草。
短短半年不到,金佛寺發生這翻覆地的變化。聽寺中僧人也作鳥獸散,隻剩下三五個和尚與住持廣辯。
一路向上,忘憂也有了不同心境。此處僻靜,理應人跡罕至才對。若在佛門做起生意,還算純粹的佛門嗎?
她終於爬上最後一節石階站定,金佛寺大門緊閉,屋宇受損,瓦塊間長滿荒草,一派肅涼。
有兵士上前叩門,好一會兒才有位沙彌探出腦袋:“阿彌陀佛,施主這是……”
“柳三姐前來拜訪廣辯住持,勞煩通傳一聲。”
兵士傳進這句話,沙彌重又合上門。
“我看廣辯早就知道你要來,故意給個下馬威呢。”哈哈跳上石梯,端坐一旁,“我們可好了,稀奇古怪的事休要拉我參加。”
“好好好。”忘憂將它抱起,“我沒了相思落,叫你護一下還不行嗎。”
哈哈傲嬌地“哼”了聲,大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住持,隻讓柳三姐和雪狗兒進。”
哈哈微微眯眼,“雪狗兒”?這稱呼太不將它當回事了吧!
“攝政王吩咐,我等不能離開您半步。”
兵士臉色一沉,攝政王的千叮嚀萬囑咐,他們可不敢違背。
“無事。”忘憂一隻腳跨入金佛寺,“攝政王那兒自有我解釋。你們在外守著便罷。”
兵士們有些為難,可來不及反應,大門便影嘭”一聲闔上。
忘憂隨著沙彌走入後院,此處比外頭的荒涼有過之而無不及,癱倒的佛像碎了一地,是廢墟也不為過。
可正是破損的佛像也為金佛寺添上獨特神聖的氣息,令人不敢高語,亦不敢加重呼吸。
忘憂從窗外看見廣辯獨坐靜室,盤坐著翻閱佛經,似在等待她的前來。
“住持,冉了。”沙彌完此句便跑開,廣辯也沒讓忘憂進來,她隻得耐心立在門外。
“晚輩受雲觀師祖所托,前來拜見住持。”忘憂輕聲著,哈哈一頭紮進她的懷裏不敢再看廣辯一眼。
它隻是悄悄往裏偷瞧了一眼就看見當時抓它入道觀封印了它百年的道士,廣辯幻術已經出神入化到這種地步了?
“進。”
這一聲進入忘憂耳中竟是女子的音色,她略帶著好奇向裏看去,原先坐在廣辯位子上的,竟變成一位陌生少女。
她的模樣像是必她年少幾歲,可麵容中又帶著不出的相似。
“我是誰?”少女嘻嘻一笑,將茶盞推給她。
“不知。”忘憂看少女越久,心底便愈生出恐懼。少女雖笑著,可皮笑肉不笑,而且她的眼神空洞無力,仿佛下一刻便能從裏頭爬出個噬魂妖獸,將她拽進去。
忘憂的直覺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眼前之人不好對付。
“你替我活了那麽久,竟不知我是誰?”少女的笑意僵在嘴邊,突然兩道血淚淌下,“宇忘憂,我的血,還在你身體裏啊。”
忘憂將衣裙越攥越緊,眼前這位就是當初的聖女之子……她是來討債的。
她的四周忽然湧現出大灘鮮血,一點一點將她包繞。忽然背後生寒,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竟沾滿黏糊糊的血液。
忘憂的聲音竟有些發顫:“你已經死了。”
“我沒死。”少女靠了過來,帶著濃鬱血腥味,“我活在你身體裏每一處,你是替我活著,你是我的傀儡……”
忘憂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迫,“還我命來”的呼聲不斷盤旋在腦海。血跡慢慢在她身上每一處擴散,無止無休,生生逼得她落下一顆淚。
“你竊取了我的人生,該還我了。”少女依舊笑得詭異,“寒遠與韓珂愛的是我,闕然她們敬重的也是我,還給我!把你的一切還給我!”
少女的雙手就要攀上忘憂的脖頸,窒息感油然而生。她的話一遍遍盤旋在忘憂的腦海,每一遍都刺痛到骨子裏。
不,不是這樣的!她沒有竊取任何饒人生!錯的不是她!
忘憂撇見桌上茶盞,猛然抓起便向少女潑去:“毀了我們的是晉皇!你該向他討要!”
下一刻少女消失不見,獨留她呼吸急促留在原地。
懷中的哈哈消失了,手中的茶盞根本沒有水……
忘憂將茶盞輕輕扣在桌麵上,她恍然又想起見到惠妃的那個晚上。層層幻境套著層層幻境,不知哪邊是現實,哪邊是虛幻。
“阿彌陀佛。”
忘憂向後望去,廣辯正靜靜坐在另一頭。
“她將會是你未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