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哢。”
後方一聲脆響引得兩人同時回頭。
一直待在一邊悶不吭聲,不知怎地一個不慎踩裂了一塊隨葬品碎片的於欣顯得十分尷尬:“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有了這一打岔葉宸險些被帶溝裏去的思路又回來了,“一個自由的黑哨能代表什麽?不就是沒綁定嘛?能毀滅地還是能怎麽著?值得這麽興師動眾?”
趙明軒意味深長地瞥了於欣一眼,後者一抖不由就遁入了更深的陰影中。
“我不知道。”沉默稍許趙明軒仍是回答了。這也是他尚未完全弄懂的部分。若到“自由的黑哨”,宮鴻聲那幫人應當也算未結合的黑暗哨兵,但元門的向導們似乎從不考慮與他們綁定,反而對他們流露了憎惡與畏懼的情緒將他們喚作“魔修”。這之中還有什麽秘密?
“一直以來,都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法,沒有向導的哨兵無法晉級黑暗唯有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導”
著話時他的眼前又恍惚重現了元門內那座殘陽如血的合昏殿那些如行屍走肉般被控製著的普通人,那些高呼著“我們需要向導”的饑渴哨兵,那些撲向了豬籠草的蟲
“嗐法法”葉宸一揮手,“你自己也了,那些什麽法都做不得數。咱擺事實話你就看看,光四五級的哨兵沒綁向導的都死了多少。你算是撿了一條命,特例,好好珍惜吧,”他拍拍趙明軒胸膛,“誒對,老趙,你該不會有被害妄想症吧?”
趙明軒目光一定,直視對方,“葉宸,看在你我一同駕駛星痕的份上,”語氣多少透了疲憊,“我最後提醒你三點:一,一個能夠精密策劃這一事件的組織,我並不認為他們會在隨身攜帶的任何東西上泄露馬腳,二,向導們之間如果真的想要溝通、或交流,他們不會用通訊設備,他們用的是共感。三,我能想到的,上頭遲早會想到,為什麽要讓少華專門負責我的感官實驗?紙包不住火,他們也許會做一些事,或者已經做了一些事,讓人查到方疏影頭上。這一次來,我並不是一個人,中巡組的羅地就在外頭等著。”
最後一句,令葉宸的臉唰地白了,血色盡失。
“什麽意思?!”
他一把擒住趙明軒的右上臂,五指如鐵鉤。
那力道,即使是黑哨的骨骼強度,也能感覺到疼痛。
“字麵上的意思。”趙明軒毫不留情地扯開了,看向了那從方才起就斂了自身所有尖刺,企圖完全消除自己存在感的女哨兵,平靜地:“葉宸、於欣,我問你們你們真的有好好的,認清過你們的伴侶麽?”
沒有等到回答,在背對他們離去前,他隻留下了一句:
“分頭行事罷。”
“踢踏。”
“踢踏。”
沉重的軍靴踩在地上,發出了有些冷硬的腳步聲,在這空蕩的墓道裏孤伶伶地回響。關了手機光,漫無盡頭的黑暗便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臨門一腳,強行中斷共鳴的副作用此時也顯現了出來。
趙明軒一手撐在了墓道牆上,慢慢地走。
累,極累。
四肢百骸就跟灌了鉛般,太陽穴突突地疼,久違了,精神力損耗過度的症狀。
其實身體倒也還好,趙明軒知道,隻要能出了這個地方,憑借覺醒了黑暗的強盛恢複力,複原如初也不過分分鍾的事。
主要是心累。
這一個月來,每一都像在打仗。而且打的還是他極不擅長的心戰。即使費盡心思,終於在那兩名哨兵心裏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也成功拖延了時間,他仍沒有任何成就感。因為像葉宸那樣的人,一定會為了“捷徑”不擇手段,等他們反應過來,這個陷阱確實設置為除了哨向綁定就別無出路時,他們必然會再度追來,屆時便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在生存麵前,自由意誌什麽都不是。
也不是沒想過殺了淳於彥永絕後患,但和元門時不同,這個地方太詭異了,考慮到那個根本無法理解的“時間重置”那具永不消失的古屍,萬一人一死,觸發了重置,再一活,到底會發生什麽?黑哨的直覺令趙明軒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並不願輕易拿自己僅有的機會冒險。
如同曾經他以為自己足夠了解向導,去了元門才發現大錯特錯,向導們不是什麽沒有自己思想的物件,更不是什麽“忠誠與馴服的產物”。趙明軒自詡為人,能夠理解人類的想法,卻沒有辦法理解“類人”的想法,因為那是屬於另一個物種的思考方式。
夠了,這就夠了。
點到即止,方能遊刃有餘。
“少華”
趙明軒低低喚了一句。
他當然知道肖少華不可能聽見,當前他們之間不僅隔著空間,還有時間,以及那一比十的時差流速。
但光是這樣念一遍對方的名字,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淺淺淌過了心底,緩解了疲憊。
“少華”
他又喚了一句。
不知道他的酋長現在在幹什麽呢?
從沒有告訴對方,他已經永久關閉了媒介授權的那一欄,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讓對方以為淳於彥的出現是獲得了他的準許趙明軒閉了閉眼,沒敢往下想。
張濤肯定第一時間就急吼吼地去找肖少華了,然後他們就會搭建組,開啟危急幹預。若他沒記錯,幹預的時限是三,刨去他跟那倆哨兵的談話,外頭的世界現在已經剩下不到半。今時不比往昔,這次他可沒辦法像元門那回一樣,也實在是連個“門”都找不到,更不提把坐標、消息送出去再來個裏應外合,隻能等人來救。一方麵他自身體力、精神力已嚴重不足,形勢過於被動,跟葉宸再打一場對他不利,另一方麵,如果不能殺淳於彥,那就隻能盡量推後第二次衝突的時間,這才決定用心理戰術,也不知道那個組打算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肖少華對伊寧的情況不熟,必須有人跟著,方不至於吃暗虧。張濤這個勤務員人看起來穩重,其實最沉不住氣,比馮山差遠了。但千般不是有一點好,他至少對肖少華本人真的懷有一份敬重,那這份敬重關鍵時候就可以救命。
一件件梳理外麵可能已經發生的事情,趙明軒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肖少華背對他而坐的身姿那個曾經跳脫活潑的青年一浸入科研,便會沉靜嚴肅得像換了一個人,細碎如光點的泛黃回憶繾綣了視線。
他想起來了。
那是他還是一名三級哨兵的時候,剛剛擁有了他的酋長,剛剛覺醒了第三感官,一切都是嶄新而美好的,他們就像所有熱戀期的情侶,每逢假日便興致勃勃地一起商量去哪哪遊玩,吃好吃的。哪想到猝不及防地,旅途中的某一,他第一次在對方麵前爆發了感官過載。肖少華抱著他一夜沒睡,眼底都紅了,即使他再三保證吃了向導素就好了,第二也見了醫生,連哄帶騙的,他們仍是提前結束了行程。待他做完任務,提著菜回到他暫住的租屋,又雜又亂的環境中肖少華就是這樣,背對著他,對著電腦屏幕坐著,聚精會神地瀏覽著一行行他看不懂的生物化學名稱。
他本以為是學院的老師又給他布置了什麽額外作業,或者是實驗室什麽新的材料需要研究,趙明軒在一旁蹲了半才發現,那是他現在用的感官穩定劑的成分,就換了個英文名。旁邊有些標了價格,大概是貨比三家,想給他買款新的感官穩定劑。然而肖少華就跟做什麽重要實驗分析似的,一個個排出來單獨列成了表,哪個成分配比多少,有哪些副作用,什麽分子式、結構,格子挨著格子密密麻麻排了兩大頁,還時不時往紙上謄個公式,看起來特別喪病。趙明軒預感這樣下去,今晚的飯估計就甭吃了,今晚的福利八成也沒了。他忍不住出聲,“阿呆,你研究這個幹嘛?你不是做哨兵素的嗎?”
過於專注看電腦的肖少華顯然沒察覺他來,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趙明軒就裝作一朵花似的,仰臉純潔地看著他。肖少華沒好氣道:“出去出去,別妨礙我學習。”
趙明軒便出去了,又聽到了房間裏傳來肖少華的聲音:“我要吃四喜丸子”
趙明軒差點跌一跤,掛了一頭黑線,“你怎麽早不!今隻有海米冬瓜和地三鮮。”
“哦。”過了兩分鍾,那頭才應了一聲,隻聽肖少華道:“那就地三鮮!”趙明軒洗著茄子,忍不住笑,聽到肖少華:“二,你過來。”他便蹬蹬蹬又奔過去了,被肖少華抱住嘴對嘴親了一口,“嗯,去吧。”又被推了出去。
趙明軒頗為哀怨,扒著人成了一朵蔫掉的花,“陛下不夠啊”
肖少華嘟噥著“愛卿,你好麻煩”,敷衍地蹭了蹭他的臉頰。哨兵故技重施,肖少華不再搭理他了,趙明軒隻得回去繼續做飯。隻是每隔一會兒,就按捺不住地又跑到房間門口看對方在做什麽。每一次都看到肖少華不是在比對成分,就是在計算公式,就算不是學生物的,他也知道肖少華那專業內分支與分支之間差別頗大,而這一弄便弄了兩個多時。叫了幾次吃飯不動,趙明軒倚著門,看著青年微微皺著眉,認真思索的模樣,他的眼眶有些發燙。
還是個窮學生時候的肖少華,上的購物車裏總是塞滿了要買給他的東西,害得他連情人節想清空對方的購物車給個驚喜,都不知該從何下手。就像總是趁著他睡覺,偷偷親他十幾遍的肖少華,拿著這些去問肖少華,肖少華是打死不會承認的。這個人總是做的比的多,結果豆丁的生日總是要胖子來提醒,長大後的豆丁卻不論有多忙也不忘給胖子過生日而這一次回來,肖少華大概還有點奇怪,為什麽每次他一摘眼鏡,自己就要笑,因為他一摘眼鏡,趙明軒便知道他想來親自己了。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隨著淳於彥的那一番話,隨著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仿佛真的光陰倒流了,那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隱秘夢境,那無法啟齒、不為人知的邪惡願望,仿佛也真的隨之一點一滴地實現了
被剝奪了一切夢想的肖少華,在覺醒的最初,就來到了自己的身旁,是那樣的欣然與喜悅。他被自己伸出的雙手,永遠地囚困於懷中,從裏到外都完全沾染了自己的色彩,從此人生隻剩下一個選項,那就是成為趙明軒的向導。
而他沒有任何不甘的,笑容純真地對自己:“你是我來這世上的全部意義。”
總算將心愛的酋長,徹底地占為己有了。
心中升起了無法遏製的滿足感的同時,趙明軒是真的感到了惡心。
他被那樣醜陋的自己,惡心得想吐。
生平第一次如此後悔,覺醒成為了哨兵。
腳踢到了靠邊的一個罐子,趙明軒探手摸了摸那上麵的花紋,憑借觸覺分辨出大致為他們先前到達過的一處側室,那麽再往前走四十來分鍾,應該就能和葉宸等人匯合。
按照他的布置,幹預的時限會結束在這段路程內,即還剩三十多分鍾。肖少華那邊如果能在時限內找到這裏,打開光陰塚,那自然最好。如果超過了時限,估計是三局的人接手,但劉美和他們有元門那次的“開門”經驗,未必能應對這次,更麻煩的是,還要等多久就不一定了。也就是,第二次衝突將無法避免。
單純在這墓裏走來走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算是想要拖延時間,考慮到光陰塚墓型結構的特殊,呈8字環,怎麽走都會回到原點,葉宸與於欣若真有心圍堵他,隻要兵分兩路,將他甕中捉鱉也就數十分鍾的事。
趙明軒不得不重新審視起殺一殺淳於彥導致的可能後果。
殺了又如何?
破壞的東西會被時間重置。
若複活?
再殺一次就是。
若再複活?
那便繼續殺,殺到不能再活。
若一直複活?
趙明軒腳步一頓。
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可能。
淳於彥的死,恐怕才是真正的開始。
連隻是空間循環都無法忍受的人類,若真的遇上了時間循環,已死的人不停重生,已發生過的事情一再發生,同樣的過程,同樣的抉擇,同樣的結果,被逼迫,被麵對,一再重複,一再覆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無窮囹圄,無盡輪回,唯有綁定方能解脫
五分了。
手機屏幕上的數字一跳。
趙明軒感受著屬於他與肖少華之間的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眼前油然浮現對方向他求婚時,單膝下跪的模樣。他平視著的那一雙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宛若上最美的星子。
“哪有夫人向夫君跪地求婚的?起來。”
他的酋長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對他:
“手給我。”
被一個人真正的傾心以待,是刻在了靈魂上的印記。黑暗哨兵不由低頭,吻了吻他戴在了左手上的戒指。
若是能真的死在這個墓裏就好了
再也不必出去,用他那像顆不定時炸彈一樣的哨兵本能,給他的酋長添麻煩。
趙明軒解鎖了手機鍵盤,不出所料,也根本沒有必要去看,左上角的信號標誌依舊一個驚歎號。他找到了錄音器,按下了錄音鍵,開始給對方留言:
“少華,當你聽到這段語音的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曾經有另外一個世界,你還是一個普通人,而我也沒有覺醒成為哨兵我們一起上了高中,上了大學,一起畢業,一起工作也許,也許我會去當一個英語老師,你不總誇我英語好麽?這樣,下了課我就去接你回家,你坐在我的自行車後麵,我載著你去買菜,你想吃什麽我就買什麽吃了飯我批改著學生們的作業,你就在我身旁寫著論文”
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絲毫沒有注意到他那被衣角遮擋了一處的手環滑過了一絲微弱的藍光。
屬於生理監測係統,遠程端啟動時的訊號。
直到一段悠揚的手機鈴聲音樂響起在這空曠的長長墓道裏,來電提示霎地截斷了他當前的錄音器畫麵,隻是原本應該顯示號碼的地方:
僅“未知”兩個字。
這過於詭異的情形,令黑哨心髒登時跳漏一拍。
於是在這懸而未決的一刻,趙明軒便做了一件他餘生一想起來便想去撞牆的蠢事
他的手竟一抖,一不心將這通電話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