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殷辛記(三)
花園內,帝辛側臥在香薷軟榻之上,扶著冠,閉目養神,可眉間有些褶皺,似乎有些不悅。
“彼耳。”
“臣在。”
“寡人何如?”帝辛揉了揉山根,沉沉的問道。
“天之驕子,絕世無雙。”
彼耳輕轉身,身體朝前微傾,未曾抬頭看他。
“那為何冀州蘇護之女抗旨不尊,非要寡人兵臨城下,踏平冀州,才肯入這朝歌?”帝辛鬆開了手,直直的看著彼耳。
彼耳輕抬頭,便對上了那一雙無法直視的眸子。彼耳雖跟隨帝辛多年,早已習慣了帝辛的殺伐果斷和殘暴冷漠,卻始終對那雙眼睛保持著敬畏。
彼耳深吸一氣,收腹答道“越是輕易便可得到的,那便越沒了意思,大王喜歡的不正是如此嗎?”
彼耳此舉頗為大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回說出這等話。當他還在揣測著帝辛的心思時,帝辛一陣仰天長笑,讓彼耳暗鬆了口氣。
“彼耳不虧是彼耳,沒錯!寡人就喜歡這些有意思的女子,宮中阿諛奉承之人太多,寡人膩了!”
彼耳看著帝辛從軟榻上坐起,很是滿意的輕顛了兩下長袖。
膩?你也會覺得膩嗎?
彼耳有些難以置信,不知這是帝王的挽尊之詞,還是肺腑之言……彼耳已經分不太清了。
世人皆歎帝王之位可令人威震四方,穩重如山,夜夜笙歌入睡,是天底下最為安逸之人。
彼耳卻隻想譏笑一番,帝辛自繼位起,夜,便是最大的煎熬!他恐有居心否側之人暗殺於月色之中,每夜,顯慶殿內都有嘶喊之聲傳來,那是噩夢驚醒的聲音。
滿宮的狼藉,皆是夢碎的聲音。
彼耳看著他,一夜之間消瘦如柴,青絲繚亂,眼角滿是黑沉。那一刻,彼耳真真恨不得帝辛一直被微子啟給比下去,做一世的普通臣子亦或是閑散遊民又該有多好!
這樣的日子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那一天,內殿沒了嘶喊之聲,所有宮人都長舒一氣,皆歎“大王心疾痊愈,可以睡個好覺了。”
彼耳雖心隱覺有些不安,卻也依舊和那些宮人一樣,鬆懈了口氣。
直到翌日天明,彼耳推開內殿的大門,濃厚的腥臭味席卷了彼耳的鼻腔,引得胃裏一片翻江倒海。
彼耳心中一緊,放眼望去,大片的暗紅暈染了整片彩羽製成的毛氈,順著幹涸的血色一路追尋,玉階……床沿……
目光落盡處竟是帝辛的軟榻之上!
那是新入宮的妃嬪,昨晚是她第一次侍寢,連封號都還未安上,便一劍刺透了腰身,留下裸露的軀殼,眼角還餘留著劍入骨髓時的驚慌。
而她身側的萬人之下卻是十分舒適的睡了個好覺。
那是彼耳第一次覺得他變了,有些恐怖,卻又是那麽的孤獨。
此後,顯慶殿內再也沒有嘶喊聲傳來,歡樂,戲謔的追鬧聲掩蓋了所有的夢魘,隻是偶然間還是有些冷若冰霜的軀體被抬出。
彼耳看著帝辛眼角的黑淵一點一點的消失殆盡,隨之而來的張揚和自負掩蓋了內心所有的惶恐。
暴政,改變了殷商一脈慣有的仁慈!
“彼耳。”
彼耳輕轉了一下瞳孔,離開了回憶,“臣在。”
“你為何不懼怕寡人?”
帝辛踱步,走到彼耳身邊,彼耳看著他威嚴的臉龐越來越近,不知為何心中的陌生之感也愈發的濃烈。
彼耳欲低頭不去看他,卻被他製止。
“看著寡人的眼睛回答!”
彼耳收回視線,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瞳色之中,是暗藏了畢生的恐懼。
“大王是想聽肺腑之言,還是奉承之詞?”
“有何區別?”
彼耳看著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許多,似乎被彼耳的話中傷了些許。彼耳的心,開始內疚起來。
“臣方才所言實乃頭疼病犯所致,胡言而已。望大王莫與下臣一般見識。”
彼耳雙手疊在腰間,頭微朝前傾,肅穆的神情,不敢看他。
彼耳知道,自己犯錯了!
他做好了接受所有懲罰的準備,包括那些承受炮製之刑,乃至死亡他都想過了,準確來說,自他服侍帝辛第一日起,他便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可讓他意外的是,帝辛隻是輕笑一聲,揚了揚長袍,便離去了。
離去時還落下一句話,不知是說給彼耳聽的還是他自己聽的。
“此時少年早已不是此間少年了!”
彼耳愣在原地許久,並未有半分鬆快之意。直到多年之後,曆經世事滄桑,品了那一杯名喚作幽蘭的陳酒,才真真感知到,此時此刻他的話語,對帝辛的此痛有多深!
隻可惜,此時少年不知!
……
……
這日,朝歌城中迎來了一件大事。
蘇護之女蘇妲己乘坐雲紗花轎遊行朝歌城內,那層層的雲沙也擋不住那姣好的容顏,怒衣百花在蘇妲己的身側,皆是襯物。
彼耳作為引宮使,立在宮門外,看著那一襲花車緩緩靠近,耳邊的驚歎之聲層出不窮。
“哎呀!此等美人,我就不信這大王不心動!”尤渾很是得意的念起唇邊犄角八字小胡子。
“哎……這蘇妲己可真是我見猶憐呐!不知道大王好不好這口了!”費仲略有些擔心的搖了搖頭。
彼耳聽著他們的對話,隻覺著擔心是必然的,現在的大王,喜怒不定……難以捉摸。
可彼耳錯了,大錯特錯!
馬車行駛至了宮門前,那轎中佳人在婢女的攙扶之下,一步一步走到彼耳的眼前。
嬌容佳人,肌膚勝雪,那極為好看的柳葉眉下,藏著無數故事的寶藍色瞳孔,牢牢的捕捉了彼耳的心。
他早已不諳情事,卻還是動起了封印許久的心。
彼耳有一瞬間失了神!
“彼耳公公?彼耳公公……”
費仲稍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來。
“你看,這蘇妲己如此美貌,竟也讓彼耳公公失了神呀!哈哈哈哈哈——”費仲給旁邊的尤渾使了個眼色,打趣著彼耳。
“時辰已到,入宮。”
彼耳不屑於他人的言語,那與他無關。
可他卻是動了情,是的,僅一眼!
情在踏入宮門的那一刻,便漸漸煙消雲散了,轉而來的是無盡的惋惜和哀歎。
伴君如伴虎,往後生死皆不由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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