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兄弟
秦默冰一襲青墨秋衣拂過泛著青苔的屋簷,衣裳倏地一墜,秦默冰已收住了步伐,停在了一棵老槐樹的樹冠上。他迎風而立,衣角翻飛,靜默地看著立於自己對麵的那人。
隻見對麵那人,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刻絲袍子在風中呼呼作響,腰中的摻金珠線穗子宮絛襯托出男子至尊無貴的身份。鐵命手持寶劍站在與秦默冰同般高低的老槐樹上,與秦默冰遙遙相望。
二人皆是不動聲色,任憑風來風往,樹枝隨風忽左忽右,他們依舊久默不語。一群展翅高飛的候鳥躍過他們的頭頂蒼穹,落下了稀疏的影子,鐵命才淡然說道:“好久不曾,這麽安靜的聆聽風聲了。還記得,我們三個在夕楓林,聽了一宿的風……”
“你在這裏做什麽?”秦默冰的青絲在風中翻飛如浪,聲音在風中迷離飄渺。
鐵命望了望天上那輪隱在烏雲後的初秋弱陽,淡淡說道:“他讓我跟蹤尹嬴。”
秦默冰低思不語,左右思量著夏侯桀定會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而他是萬萬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名噪一時、精忠為民的天策尹家軍毀在夏侯桀的手上!
“今日,我還想和你談一談。”鐵命言道。
秦默冰卻隻是譏諷地說道:“本王與你,還有什麽可談的?要談的,早在那日就已經說完了。你選擇了夏侯桀,本王選擇了本王自己的路,從此相見,本王與你,隻是形同陌路。”
“我想談的,隻是關於一個女人。”鐵命眼眸一閃,聲音也顫抖起來,卻又很快恢複了常態,道,“關於洛雪夢。”
“她?”秦默冰眉梢一挑,佯裝不屑地說道,“關於她,有何可談的!”
“難道,你不曾發覺,因為洛雪夢的出現,你又要走上了當年楚惜昭之路了嗎?”鐵命的眉尖一蹙,臉上微微露出了緊張的神情。
秦默冰聽罷,雙肩微微一顫,皆被鐵命敏銳的雙眼準確無誤地捕捉住了。
“閉嘴!”秦默冰的語氣順勢轉冷,完全拋開了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低沉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不配叫惜昭的名字!”
“難道你就配嗎?”鐵命身子微微前傾,譏諷道,“別忘了,當初是誰為了阻止夏侯桀登上帝位,以美色為誘。學西施之義舉,將楚惜昭送給了夏侯桀,為了擾亂夏侯桀奪得帝位的心。可誰又能想到,楚惜昭會因為愛你而恨你,反而幫助夏侯桀成功登上了帝位!秦默冰,你這一輩子女人無數,可你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帶來了遠方斷斷續續的笛聲。低沉哀怨,婉轉纏綿,恍如女子的抽噎之聲。秦默冰不知不覺垂下了眼瞼,握緊了雙拳。獨立於風中,被強行壓住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此時此刻,他的身形竟然也是這般單薄孤寂。
一縷青衣,翻飛起一股情意。
憶往昔,她楚惜昭,曾經是豔動西曌國的絕世佳人,一曲淩微蓮舞堪稱舉世無雙。
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有多少王公子孫為了一睹楚惜昭的芳容,甘願擲下千金,身為王儲的夏侯桀甚至甘願以城池相贈,可自視清高的楚惜昭,卻又偏偏鍾情於當時不過初入江湖的秦默冰,從此便踏上了情字不歸路。
秦默冰原是江湖武林中不為人所知的牛犢,可他身懷絕技、機智果斷,能未雨綢繆,料事如神,終於有一日飛黃騰達,被王儲夏侯桀收為己用。在進入太子府後,秦默冰結識了同是崆峒派出身的鐵命,二人惺惺相惜,共同輔佐夏侯桀,盡忠盡心。
在一次夏侯桀被人暗算之際,秦默冰與鐵命生死相護,終於保住了夏侯桀之命。三人共同在鬼門關徘徊了一圈後,便結為了生死之交。三年又五載,平淡的日子,總歸抵到了它的盡頭。
秦默冰心懷“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情懷,偏偏遇上了夏侯桀這樣一隻披著狼皮的羊。隨著交情的日益加深,秦默冰意識到,自己愛國愛民的一腔熱情錯付於人。夏侯桀對外便是一副憂國憂民的腔調,對內便是荒淫無道,日夜在醉生夢死樓裏歌舞升平,便是為了贏得楚惜昭的芳心。
當先皇駕崩之後,朝中大臣各擁兩派。一派是立太子夏侯桀為國君,一派是立先皇的第七子夏侯明為帝。秦默冰深知夏侯桀的為人,也暗詳夏侯明的行事作風,便臨陣倒戈相向選擇了與自己秉性相投的夏侯明的陣營。
三人的兄弟之情,徹底破裂。鐵命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則一心一意地跟在夏侯桀身旁。分別的那日,天上飄著小雨,沉悶地跌落在芭蕉葉上。秦默冰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他雙手空空。隻身行進在泥濘的雨中,心裏卻是難得的幹淨。鐵命站在回廊暗處,不發一言地看著秦默冰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雨中。
秦默冰為了擁護勤政愛民的夏侯明,擊垮夏侯桀的勢力,不惜向楚惜昭假意示好,獲得了楚惜昭的心,再親手將楚惜昭送給了夏侯桀,計劃以美人之計壞了夏侯桀的大計。
可令秦默冰失算的,竟然是他對楚惜昭動了真情!
那一日楚惜昭落淚而去的模樣,便是二人相見的最後一眼。
直到最後,楚惜昭香魂一縷隨風散,他秦默冰,妄作了一個多情公子隻能歎無緣……
瑟瑟的秋風帶著金色的憂傷,在空中彌漫。夕陽西下映紅的那片天空,像極了此時秦默冰心中淌著的血。
秦默冰在心裏默默重複著,他不懂女人的心。
這般熟悉的話語,洛雪夢也曾在他耳旁喊過。難道,他真的不懂,女人的心?
“女人可以為了愛情犧牲一切,也可以為了愛情成為仇恨地獄的使者!”鐵命疾言厲色地低吼道,“可你根本不懂!在你眼裏,女人為你付出真心,為你做盡所有的事,都是理所應當!這就是你秦默冰最蠢的地方!”
秦默冰黝黑的眸子忽然一轉,洛雪夢的臉再一次浮現在他心尖。
這個女人曾經說過,想要別人怎麽待你,首先你就要怎麽待別人。所以,楚惜昭的背叛,楚惜昭的倒戈相向,甚至,是楚惜昭的死,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是自己,親手斷送了自己的愛情;是自己,親手送別了自己的愛人。
原來,自己恨了半輩子,掩飾了半輩子,到頭來,最該恨的人,居然是自己!
如果時光倒回,讓他先遇見的是洛雪夢,以洛雪夢的機智,他還會不會,造成今日這般的悔恨?
“我知道,你恨夏侯桀處死了楚惜昭,但你有沒有想過,夏侯桀又何曾願意呢?”鐵命的眸子微微一轉,抬頭望向東邊飛過的一隻雀鳥,緩緩說道,“夏侯桀對楚惜昭毫無感情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眼裏和心裏,隻有你秦默冰!你捫心自問,你何德何能,讓她愛了你一輩子,恨了你一輩子?夏侯桀封你為王,便是在嘲諷你當時的自以為是!”
秦默冰沉默不語,良久抬起頭來,道:“本王的事,不用你管!”
“曾經,我們是兄弟!”鐵命瞳孔一張,目不轉睛地望著秦默冰。
秦默冰卻隻是揚天長笑,聲音好似悲啼的猿叫,淒厲又悲哀。
常言道,一層秋雨一層涼。此時應景,不住落下的初秋白雨,讓秦默冰的全身都僵硬在了空中。
“現在,我們是仇人!”秦默冰收住了笑聲,回望著鐵命,意味深長地說道,“自那日本王離去,早就注定了今日的一切!本王,從未後悔!”
“當洛雪夢出現後,當你發現夏侯桀對洛雪夢情有獨鍾之後,難道,你敢說絲毫沒有動過當年送楚惜昭進宮的念頭?”鐵命咄咄逼人地喊道,“洛雪夢若與楚惜昭同時於世,隻怕她二人就是絕代雙驕!她的美貌與氣質,絲毫不遜於楚惜昭,你敢說,她就沒有刺激到你心中某塊沉睡的角落?”
秦默冰的心不由得咯噔一跳,他必須承認,當他看見洛雪夢杏花帶雨跪在自己麵前之際,他晃神間的確把洛雪夢當作了楚惜昭。那份愛與恨,頃刻間就吞噬了秦默冰的每一寸肌膚與血肉,也讓他頓時清醒過來。
為了回避洛雪夢帶給他的刺激,他總是有意無意會針對洛雪夢,可又總是會掙紮後悔。他心中因為楚惜昭而對洛雪夢熊熊燃燒的情欲,總是讓他情難自持。直到他發現洛雪夢居然是飄渺道人所暗示的奇女子之後,他對洛雪夢的感覺更是複雜了許多。
“我今日在此等你,便是為了和你把話說清楚。”鐵命言道,“一個男人的成功,絕對不會是因為女人的裙帶關係!秦默冰,想要贏了我們,就堂堂正正地來!我們誰勝誰敗,都會心服口服!”
秦默冰淡漠一笑,目光幽幽地看著鐵命,倏爾說道:“你喜歡洛雪夢?”
“什麽?”鐵命神色一慌,舌頭竟然也有些打不過轉來,強撐著嚷道,“你在胡說什麽!”
秦默冰歎了歎氣,道:“你今日與本王說這麽多話,的確不是你鐵命的作風。若說是因為你對夏侯桀的那片忠心,本王也不會信。可是為了什麽,你會以惜昭之事,而提醒本王切莫以洛雪夢重蹈覆轍?本王想來想去,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你,愛上了,洛雪夢!”
秦默冰有意將最後幾個字咬得特別的重,目光炯炯如獵鷹一般審視著鐵命。
鐵命心慌意亂之際,竟也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強勢敷衍,轉移了話題道:“我、我今日在此等你,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們都心知肚明,雲飛國的天策尹家軍意味著什麽。你想得到尹家軍的力量,以此抗衡夏侯桀的暗沙閣,可夏侯桀是絕對不會留他們活口的。隻為了在下次見麵、兵刃相向之前,我們還能好好說會話!”
話音未落地,鐵命突然欠了欠身,恢複了平時自己謹慎小心的模樣,恭敬地說道:“恕卑職先行離去,王爺也趁早回去的好,以免,心愛之物,落得他人之手。”
秦默冰聽出話外有話,正欲追問,鐵命已風行而去。
老槐樹冠輕輕一顫,秦默冰的眼前除了那輪漸漸西下的血色殘陽,便無一人。
“可惡!居然中計了!”秦默冰怒喝一聲,縱身躍下,青墨色的衣袂在夕陽中披上了金子的色彩,連那幾顆掛在眉梢的汗珠,也泛著粼粼的金光。
洛雪夢待在小屋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通知了尹嬴周圍似有危險之後,轉眼已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可尹嬴帶人搜查了幾遍,周邊始終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連飛速而去的秦默冰也不曾見到。
“算了,我自己出去看看!”洛雪夢實在忍不住了,為什麽自己一定要聽秦默冰的話,不可以離開這裏,這樣子自己也太沒有麵子了。
她心裏如是對自己說著,卻不知她坐立難安的真正原因,是秦默冰離去時的那抹著急不安的眼神。
尹嬴原是有意留洛雪夢在院子裏保護大哥的,如今洛雪夢執意要親自出去,他也沒有攔人的道理,便隻能多派了人手守住了院子的各個門窗,複又帶人與洛雪夢兵分三路,挨家挨戶地在周遭搜尋。
洛雪夢拒絕了尹嬴的人保護自己,獨自一人,在悠長的灰色巷子裏穿來穿去。可是周邊除了尋常人家作息之外,便再也見不到有任何不妥之處。
“姑娘,可是在尋什麽人嗎?”
洛雪夢忽地止住了步子,看著地上以夕陽映照出的高大身影,身子不由得就僵住了。
一雙大手還沒有挨著洛雪夢的肩膀,洛雪夢便立馬轉身,低吼道:“你到底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