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共浴
卓霖月呆立著望著夏侯桀遠去，心裏驟然的一股哀傷，連卓霖月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卓霖月啊卓霖月！難怪你一輩子都沒有出息！
眼前這個人是你的仇人，你最愛的人是因為他才死的，你竟然會同情起自己的仇人來！
卓霖月，你太無藥可救！
卓霖月的雙手死死地拽進了自己的腰帶，一咬牙，便轉身要回房，誰料她的身後竟然傳來了夏侯桀的聲音，卓霖月僵硬著回身看去，夏侯桀停在不遠處，喊道：“朕有話想問你！”
卓霖月猶豫了半晌，隻得屈膝道：“是，陛下。”
乘著清風，卓霖月便始終走在夏侯桀身後半步遠的地方，恭敬著頷首，十分謙遜。
奈何夏侯桀一路上都未說話，隻是走到了一處較為破損的殿宇前時，夏侯桀站住了，緩緩說道：“這裏是朕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從朕十二歲離開這裏，一晃眼已經快近二十年了。”
卓霖月抬頭看去，一塊棱角已經磨損的木匾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永謙宮”三個大字。
夏侯桀推門而入，驚起了一群烏鴉呱呱而去，卓霖月緊隨其後，踏過了叢生的雜草，隻見周圍是蛛網密布，偌大的宮殿了無人煙，翠綠的爬山虎襯托著宮殿猶如牢籠一般，帶著令人窒息的氣息，恐怖陰森。
卓霖月趕緊問道：“既然是陛下小時候的宮殿，為何不命人好生拾掇了出來呢？”
“即便能換回永謙宮原來的模樣，也換不回，朕在這裏度過的那段歲月。”
夏侯桀揚天長歎一聲，道：“世人皆以為，身在帝王之家是何等的尊貴與榮幸，殊不知，打從一開始，朕就不願待在王宮裏！朕，寧願自己隻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隻要有父母疼，能有一個家的感覺，那對朕而言，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奈。”卓霖月淡淡說道。
夏侯桀回眸看向卓霖月，倏爾笑道：“朕原本是想帶雪夢來這裏的。不過，朕現在隻想讓她好好休息，但是朕一回到這裏，就迫不及待想與人分享。你若是不介意，可願聽完朕的故事？你就會知道，為何朕回到了行宮之後，會這般興高采烈了。”
卓霖月趕忙欠身，道：“那是我的榮幸。”
夏侯桀笑了笑，隨手摘下了一朵綻放在老樹上的黃花，滿眼的笑意，皆是發自內心。
乾懿三年酷暑，夏侯桀的父皇，當年的西曌國國君夏侯溟，攜帶後宮三千佳麗，浩浩蕩蕩，來到普樂行宮避暑。適逢夏侯桀的母後元莉，當年是豆蔻年華，是行宮新進的宮女，不懂規矩，誤闖了夏侯溟午間歇息的雅晴閣。
當時天上下著蒙蒙細雨，但陽光依舊刺眼，夏侯溟便隻身一人在雅晴閣中賞花聽雨，忽聽一聲女子嬌弱的呻吟聲，夏侯溟便尋著聲音而去，這才發現有女子崴了腳，孤坐在雨水裏。
夏侯溟便趕緊上前，一見女子清新秀麗，不似後宮粉黛那般濃豔，心中當下便是一驚，不由得動了情，扶著女子便回了雅晴閣。這個女子，正是新進宮的元莉。又因元莉性格開朗大方，與夏侯溟對話也並不拘謹，更是合夏侯溟的心意，當夜，夏侯溟便留在了雅晴閣寵幸了元莉。
奈何第二日便被當時的寵妃黎妃得知了，於是黎妃使著小性，纏著夏侯溟不放。於是夏侯溟漸漸地，便把元莉拋在了腦後。不久，在黎妃的煽動之下，夏侯溟便班師回朝。元莉依舊留在行宮裏，日夜翹盼，始終未曾等到君王絲毫的消息。
時隔三個月之後，與元莉一起共事的上官嬤嬤發覺元莉不對勁，在一再追問之下，元莉才交代了自己懷上了龍子之時。當時上官嬤嬤大驚，立刻著人通知夏侯溟。夏侯溟這才想起了自己在行宮裏的一段邂逅，得知元莉懷孕，夏侯溟欣喜，因他如今無所出，立刻派禦醫等人前往行宮伺候。
黎妃在後宮中卻一直耿耿於懷，但礙於行宮路程遠，不便下手，便一直待元莉十月臨盆之際，聽聞元莉誕下男嬰，夏侯溟賜名“夏侯桀”，準備馬不停蹄趕去行宮的時候，黎妃立刻計上心來，定要夏侯溟帶她同去，夏侯溟同意了。
但未曾想到，夏侯溟和黎妃抵達行宮的當夜，元莉便因產後身子虛弱過世了。上官嬤嬤知道是黎妃在暗中動了手腳，便向夏侯溟提議，將新生的夏侯桀留在行宮照料。但黎妃執意要養育夏侯桀，正當夏侯溟猶豫之際，朝中大臣極力反對將夏侯桀帶入宮中。
原來百官中有一人是“巫官”，替夏侯桀占卜之後，乃是不吉之人，有滅世之魂，聽聞此言，夏侯溟立刻大驚失色，原本是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立刻變作了令人厭惡的惡魔一般。於是夏侯溟帶著黎妃次日便回了宮，再也沒有提及留在行宮裏的夏侯桀。以至於，夏侯桀被宮裏的人都淡忘了。
其實，對宮裏的人而言，夏侯桀的存在便是不存在。
說至此，卓霖月不禁問道：“陛下的身世如此悲涼，為何，陛下還會麵帶笑意呢？”
“因為那段不在宮裏的童年，是朕這一生，在遇見雪夢之前最開心快樂的時候。”
夏侯桀將手裏的黃花別在了卓霖月的發鬢間，淺笑如冬日裏的暖陽。
當年被留在行宮裏的夏侯桀，天真爛漫，隨著上官嬤嬤，早晨讀書練字，午膳之後在永謙宮的院子裏聽上官嬤嬤講故事，然後睡上美美的一覺，下午便練拳射箭。
時不時的，夏侯桀還會偷懶，跑進花叢中為上官嬤嬤摘滿滿屋子的鮮花，或者是趁著上官嬤嬤午眠的時候，偷偷在上官嬤嬤的發髻上插一朵花，亦或者是天氣好的時候，去玉池裏踏水嬉戲，無憂無慮，日子比夢境還要美好。
但是在夏侯桀十二歲那年，宮裏傳出政變，原來是夏侯溟身懷奇兵，寵妃黎妃聯合朝堂上的勢力逼迫夏侯溟禪位給黎妃的弟弟，當時的驃騎大將軍黎袁浩。索性這場政變被夏侯溟的心腹大臣壓下了，黎妃一家滿門抄斬。
經過這件事之後，夏侯桀意識到立下儲君的重要性。於是召開會議，在會議上，有人提及了夏侯桀，夏侯溟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個兒子。便在當年以避暑之名去了行宮，見到了與宮裏皇子皆不同的夏侯桀。
燦爛如陽光的笑容，徹底融化夏侯溟的那顆心。
夏侯溟不禁抱著夏侯桀失聲痛哭，夏侯桀很是乖巧地安慰著自己的父皇，絲毫沒有恨意。
彼時的夏侯桀，連射箭都會故意射不中獵物，隻為了放獵物一條性命。
可自從夏侯桀跟著夏侯溟回了宮，由當時的國母娘娘撫養之後，夏侯桀的性子徹底轉變。
即便夏侯溟並未冊封夏侯桀為太子，但夏侯桀始終都是其他兄弟的眼中釘！
所以，夏侯桀如果不如此，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早就在一波三折的宮廷爭鬥中，變作了白骨。在王宮裏，他才懂得了什麽叫做生命如草芥！
夏侯桀為了自保，變得強勢陰狠，為了培養自己的勢力，但凡有人嘲笑他一句，他便派人在夜間取了那人的項上人頭。漸漸地，宮中再也不敢傳夏侯桀的閑言碎語。夏侯桀為了令其他兄弟忽略他，他便日日笙歌，夜夜買醉，卻不知這隻是夏侯桀的障眼法。
夏侯桀趁那段時間，廣羅天下英雄豪傑，在綠林江湖中也培養了自己的勢力，所以當夏侯溟身子日漸不適，宮中再度爆發政變的時候，夏侯桀就像是一匹黑馬，與江湖勢力一道，最終奪下了王權，成為了一國之主。
但，夏侯桀每個夜晚都在做惡夢。
每次被噩夢驚醒，夏侯桀總是渾身的冷汗。
小時候，夏侯桀因為母親不在身邊，也時常做惡夢，但因為每每醒來都有上官嬤嬤守在身邊，夏侯桀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便漸漸地，不再做惡夢。
可如今，他高高在上，竟然再也找不回，童年的快樂和幸福。
於是夏侯桀派人來行宮迎接上官嬤嬤入宮，卻隻傳來，上官嬤嬤病逝的消息。
夏侯桀傷心欲絕，失聲痛哭了三天三夜，下令以國後的形式，將上官嬤嬤的靈柩遷入了皇陵。自此後，夏侯桀為自己戴上了麵具，他享受美酒佳肴，在美色中日漸沉迷，荒廢朝政，即便被人唾罵是昏君，夏侯桀也絲毫不在乎。
他隻是假裝很快樂，假裝很幸福，直到那日遇見了洛雪夢，夏侯桀便知道，隻有擁有洛雪夢，他才能重新拾回屬於他內心的那份純真的幸福。
一道清風撲麵，夏侯桀停下了話頭，倏爾張開雙臂，閉上雙眸，在原地轉了一個圈。
“朕在離開行宮的前一夜，曾經對上官嬤嬤說過，朕會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子，一道回來。今天，朕終於實現了這個願望！上官嬤嬤在天上，一定在保佑朕！”
夏侯桀睜開了眸子，滿滿的愛意是兩道睫毛鎖不住的。
卓霖月凝望著夏侯桀的身影，陽光落滿了他一身，好似一件毛茸茸的錦衣披在了夏侯桀的身上，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融入到他的懷抱裏。
夏侯桀回眸對上了卓霖月的目光，卓霖月的眸子一閃，立刻羞澀的頷首。
夏侯桀卻並未看在眼裏，隻是擦過了卓霖月的肩頭，蹲下身子在草叢中摘下了一朵猶如玻璃般透明的花朵來，立刻興奮地說道：“這是朕小時候和上官嬤嬤一道栽下的花，沒想到，到了今日，依舊還在綻放！朕要給雪夢看看……她一定喜歡！”
說罷，夏侯桀完全遺忘了卓霖月的存在，蹦蹦跳跳地就朝雅晴閣而去。
永謙宮的太陽頓時黯淡了下去，陰暗厚重的雲彩籠在卓霖月的頭頂，頗有下雨的征兆。
卓霖月抬頭望了望天，雙手合十，緩緩說道：“如果上官嬤嬤真的在天有靈，請保佑夏侯桀來世，隻當一個平凡人，遇見真正愛他的女子，平淡一生吧！”
果然不過片刻，暴雨驟下，劈裏啪啦的滴落在芭蕉葉上，雅晴閣裏的洛雪夢一走神，恍惚覺得自己身處王府裏的聽雨樓一般，可是推門而進的人，卻並非令洛雪夢歡喜的秦默冰，而是渾身濕透了的夏侯桀。
“陛下怎麽淋雨了？”
洛雪夢趕緊關上了窗戶，迎向了夏侯桀，又命人燒好熱水，伺候夏侯桀沐浴。
夏侯桀卻握住了洛雪夢的手，道：“這朵花是銀盞花，一年隻開一朵，十分難得，朕特地摘來送你的……”
說著，夏侯桀就將銀盞花別在了洛雪夢的發髻上。
洛雪夢勉強一笑，隻說讓夏侯桀去後院沐浴更衣。
誰料夏侯桀隻是緊緊握著洛雪夢的手，道：“你伺候朕沐浴，好不好？”
洛雪夢愣住了，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夏侯桀打橫抱了起來。
“陛下……周邊都是人……”
“怕什麽！你是朕的女人，朕與你沐浴，難道還有不妥之處！”
說著，夏侯桀徑直抱著洛雪夢朝後院而去。
洛雪夢急著想要動武，但又怕激怒了夏侯桀，隻得咬著牙道：“我今日……不便伺候陛下……”
“南行之路上，你總是拒絕朕，難道到了行宮，你還要拒絕朕嗎？”
夏侯桀頓下了步子，聲音僵硬又寒冷，洛雪夢依靠在夏侯桀的懷裏，都能感受到夏侯桀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寒氣，令人膽戰心驚。
洛雪夢撇了撇嘴，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夏侯桀卻又笑道：“你不說話，朕就當你同意了！”
說罷，夏侯桀興高采烈地抱著洛雪夢一路朝雅晴閣的浴池而去。
卓霖月一路小跑，剛剛回到雅晴閣，便不見夏侯桀和洛雪夢，於是拽著侍衛問道：“陛下……陛下他們呢？”
侍衛抿嘴笑道：“陛下和娘娘往浴池去了。卓姑娘此時，就不方便去打擾了。”
另一個侍衛插嘴道：“陛下一遇見娘娘，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兩個侍衛立刻咬著耳朵，竊竊私語起來。
卓霖月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聽著侍衛的幾句話，卓霖月恍然大悟，便朝浴池趕去。
而此時，夏侯桀抱著洛雪夢踢開了浴池的門，一股繚繞的熱氣便撲麵而來，陣陣暖意，還有淡淡的花香之氣，令人恍若仙境一般。
“哇，真香！”夏侯桀興奮地說道。
在浴池裏的宮人立刻恭敬地退下了，雖然水霧繚繞，洛雪夢看的不太真切，但其中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像極了淩弱水。洛雪夢的心中更是一驚，淩弱水出現在此，定是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