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不願忘卻
眼光掃過荒原上的一塊塊礫石，鄭方心下感歎，該是有多麽濃鬱的情感，才會曆經無數生死的折磨、漫長時間的煎熬，依舊刻骨銘心。
荒原上的礫石其實不少，但是像赤柳所說人形礫石則並不多見，鄭方精神力鋪撒開來，很快便鎖定了一塊礫石，不是黃校長，那敦厚的身材倒與徐大祥頗有點相似，鄭方走到近前，回頭看向跟上來的赤柳，不知道怎樣才能讀取這塊礫石的記憶。
“將手按在礫石上，精神力探出即可，這裏無法形成影像，隻能用精神力去看。”赤柳走上前，四五個眼睛亂轉著，都看向鄭方選定的礫石。
照著赤柳說的辦法，鄭方舉手按在礫石上，精神力探將過去，頓時一陣激烈的吼叫傳進了他的耳裏。
“放開我！我還能動，兄弟們還在前麵拚命，我不能丟下他們！放開我！”激烈的吼叫之後，突然鄭方就覺眼前亮堂起來，一個梳著齊肩短發的年輕女子出現在麵前。
“叫什麽叫？一切命令聽指揮沒聽說過？打仗都不怕還怕打針？”那女子雖然麵容稚嫩，但是語氣卻嚴厲得很，讓人不自禁地便有些發怵。
“我……我不……”聲音突然抖動起來，似乎記憶的主人依舊在掙紮，但不知發生了什麽，記憶在這裏出現了不太連貫的現象，畫麵斷斷續續。
“轉過身，解開褲子！我一個黃花大閨女都沒不好意思，你個男子漢有什麽害臊的？”那短發女子的模樣又出現了，臉紅紅的，像是挨了一巴掌的樣子，鄭方就見她拿著注射器，低著頭，一針紮了下去，鄭方居然感同身受一般覺得屁股上一陣酸痛。
接下來畫麵又再變幻，卻是這女子看著遠方嘴裏說著什麽，估計記憶的主人也沒聽清，鄭方隻聽畫麵之外有聲音問道：“什麽？你說什麽？”
那女子轉過頭來，嘴角含笑，目光堅定，表情如春光般明媚。
“我說我願意，我願意！”
緊隨其後，畫麵便化作了一個簡樸而熱鬧的場麵，女子穿著灰色軍服，胸前紮著一朵大紅花，臉紅著、笑眯眯的，四周喧鬧、起哄的聲音震天響。
“親一個！親一個！”隨著眾人起哄般地呐喊聲，女子那酡紅的麵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緊接著畫麵卻又變幻，女子臉含嗔怪，雙手托著個哇哇亂叫的娃娃遞了過來。
“瞧瞧，這是你爹，你瞅瞅你兒子多大了……”
畫麵變幻的越來越快，展現的都是一些以那女人為中心的生活瑣事，有為了孩子，有為了家長裏短，有為了柴米油鹽，畫麵裏，女人在漸漸的老去，臉龐不再滋潤，慢慢的爬滿皺紋，頭發從烏黑變成斑白再到全白，女人的脾氣倒是越老越厲害，回憶裏到了最後都是那女人在數落、責罵記憶主人的畫麵。
看著這些瑣碎到極點的記憶片段，鄭方大是詫異，不明白這亡靈把這些玩意記得這般牢靠，究竟是什麽原因。他已經知道這不是徐大祥，卻依舊忍不住想把這亡靈的記憶看下去。
急速變換的畫麵突然慢了下來，那是一雙粗糙的大手在洗一雙纖細的布滿青筋的腳，腳的主人應該是躺在床上的，床下擱著一盆水，一雙手細細地整著毛巾，細細地擦拭著那雙看來已經失去知覺的腳丫。
“洗幹淨，慢慢走，不著急，我一會就來……”一個老人的聲音在畫麵外喃喃自語般念叨著。
畫麵再次閃回，女人年輕的麵龐重新出現，伴隨著男子“放開我……”的吼聲重新響起，記憶又開始了新的輪回。
怔怔地放下摸著礫石的手，鄭方有一忽兒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突然有些明白亡靈為什麽會把這些記得如此深刻了，這就是他的生命啊，他生命中所有的意義就是由這些畫麵凝成的，怎麽能忘？又怎麽會忘？除了時間，恐怕真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磨滅這些記憶了吧。
“這個，是不是你的師友？”赤柳子爵在一邊瞅了半晌，見鄭方放下了手，急忙上前詢問，他神情緊張，生怕鄭方突然變臉，開始“死鬧”。來冥界“死鬧”的大能，多半都是在這個環節鬧將開來。
沒料想到赤柳的心思，鄭方緩緩搖了搖頭，他一時間有些忐忑了，不知該不該繼續尋找那些逝去的師友，這些記憶太私密了，無論遺忘與否，他都不應該窺視。
“你要不要再找找？”見鄭方搖頭，赤柳子爵鬆了一口氣之餘，又不禁暗暗腹誹，既然不認識，你在那裏看上半天究竟是在忙些什麽？就沒見過這種無聊透頂的家夥。
鄭方的精神力像潮水般衝刷著一塊塊礫石，他尋找著、猶豫著，最終，鄭方衝身邊的赤柳搖了搖頭。
“沒有？”赤柳的臉色頓時變了，這礫石原是他認為最有可能找著鄭方師友的地方，也還算比較平和的地方。再下去，“死鬧”的可能將呈幾何級數般倍增。
“你最好再找找吧，這裏礫石還有許多。”看著獄卒投來求告的目光，赤柳硬起頭皮對鄭方建議道。
“不用了，我確定他們不在這兒。”鄭方堅定地搖了搖頭，渾然沒有發現那獄卒都要快哭出來了。
獄卒腳下再次裂開，鄭方一路沉思著又走入了下一法“沸騰海”。
“這沸騰海與上麵那不歸海一般大小，每日煮幹一次再填滿一次，主要還是為了洗去經過礫石原，依舊無法忘卻記憶的亡靈身上在前兩法積下的泥垢，如果記憶已經鬆動，便會隨著泥垢一起被洗去，倘若記憶依然堅固，就會在這裏不斷經受蒸煮之苦。”赤柳向鄭方介紹。
站在海灘上，麵前這哪裏是海，分明就是一個無比闊大的坩堝，整個空間全被水蒸汽充滿了，唯一值得鄭方欣慰的，是他全然不受這水蒸汽的影響，也感受不到半分熱量。
水蒸汽漸漸散去，沸騰海被徹底煮幹，天空立刻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在這交錯的瞬間，鄭方才注意到幹枯的海底那一具具雕像般的人形礫石，因為不停地蒸煮與雨水衝刷，礫石上布滿了一道道斑駁的深淺不一的裂紋，不一會兒，雨水便淹了上來，將礫石掩蓋了去。
“有沒有？”一邊的赤柳帶著希冀問道。
搖了搖頭，鄭方根本就沒注意那幹枯海底的石像中有沒有自己的師友，他已經不想再看了，他隻能默默希望師友們能夠趕緊忘記曾經的一切，無論那記憶有多麽珍貴，都不值得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還……還沒有？這……這在外界可就是被稱作海枯石爛的所在了啊。”赤柳頓時傻眼了，這鄭方的師友該是有多麽執著啊，海枯石爛都忘卻不了的，再下去，可能真的要“死鬧”了。
“還……還用繼續找嗎？”赤柳不確定地看向鄭方，鄭方瞅了瞅赤柳，心下突然湧起一陣好奇，打算看看究竟有哪些記憶，是讓人吃了這許多苦，依舊還是割舍不下的？
“再看看？”鄭方不確定的問道，他雖然心裏也動搖起來，也不打算再去尋找往日的師友，但畢竟好奇心依舊不減。
“額……好吧，下麵是風刀嶺。”赤柳歎了口氣，示意獄卒引領著又往下走去。
風刀嶺不是嶺，其實是一片平坦無垠的荒原，比鄭方在靈界見過的由一整塊巨石構成的嘶嚎荒原還要平坦得多，上麵飄蕩著零散的幾個亡靈，有風不停地席卷過荒原，那幾個亡靈無遮無擋地暴露在狂風之下，隻見那小小的黑色一團經風一吹，便仿佛消散了，但風過後，卻又再聚合成了一團。
“離風有刮骨之效，這是將那亡靈的記憶強行剔出，雖然痛苦，但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赤柳看著鄭方臉色，喃喃地介紹。這是將一魂三魄強行拆散，讓亡靈不斷感受魂魄分離的痛苦，在魂魄分離中剔出亡靈的記憶，手段之酷烈叫赤柳不敢詳述。
舉步走在風裏，雖然鄭方感受不到一點風的力量，但他看著那些反複被扯碎的亡靈，早已凝實如堅石的魂魄竟也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不是淩遲又是什麽？鄭方顫抖著靠近了一團飄零的亡靈，自己僅僅旁觀就已經心神煎熬，他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讓它能夠撐得住如此痛苦，依舊堅持著不去忘卻。
“媽媽……媽媽……”一個圓頭圓腦的孩子嘴裏喊著媽媽，在草地上蹣跚地奔跑。
“媽媽……媽媽……”一個目光明亮的少年一邊叫著，一邊倒退著向遠處奔去，陽光耀眼，灑落在少年的額頭、肩膀，少年笑容燦爛。
“媽媽……媽媽……”少年躺在病床上，臉色枯黃，一隻枯瘦、顫抖的手伸出，似乎正要抹去母親臉上的淚水。
“一個媽媽懷念自己的孩子有什麽錯？你們要這樣對待她！”鄭方猛地爆發了，他衝著赤柳嘶吼起來，冥鬼獄卒嚇得一下子躥出去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