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董仲穎
夕陽西下,遠方的太陽只留下了一個微小邊角還在散發著餘熱。
天邊的晚霞被夕陽染成了一片血紅,猶如鮮血一般。
原野之上,那原本昂揚的戰鼓聲不復昂揚,那尖銳的木哨音也不復尖銳。
血紅的夕陽映照著血染的大地,無數軍卒倒伏在戰場之上,無數的旌旗倒伏於地,無數的魂魄遊盪於原野之上,他們無法找到歸家的路,他們離他們的故鄉遙遠無比。
董卓渾身染血,外罩的征袍早已經破碎,只剩下幾塊布條還掛在甲胄之上,暗紅色的血液將他身上原本玄黑色的甲胄鍍上了一層詭異鍍層。
董卓拄著長戟,站立於血潭之中,腰腹間傳來的劇痛讓他難以挺直身軀,那是一名黃巾軍的屯長給他造成的傷害,來自於一柄精鐵打造的長槍。
當然那名黃巾軍的屯長,被他一刀梟去了首級,其麾下的部眾也被他所擊潰。
李儒站在董卓的身旁,他在一旁支撐著董卓的身軀,使董卓不至於倒在地上。
董卓的身旁還剩下十三名飛熊軍的精銳,十三名飛熊軍的軍卒皆是帶傷,他們各執兵刃,相互依靠著,攙扶著,呈圓形分散於董卓的四周,護衛著董卓。
他們已經真正的走到了山窮水盡、插翅難逃的境地。
旌旗招搖,無數土黃色的旌旗在大風之中獵獵響動,四面八方已經被黃巾軍包圍的水泄不通。
董卓已經敗了,華陰之戰也已經落下了帷幕。
飛熊軍的突擊遭遇了投石車、弩車的連番打擊,隨後被黃巾軍武卒所擊潰,這一局面的出現也讓原本就軍心的浮動的董卓軍徹底失去了勝利的信心。
兵敗如山倒,飛熊軍的潰敗使得董卓軍發生了大潰敗。
護衛在董卓左右兩翼的樊稠、徐榮在黃巾軍發起反擊后不久,便相繼被擊破。
董卓將精銳部曲都留在了中軍,樊稠、徐榮兩人雖然都不是什麼庸碌之輩,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麾下不過一群普通的軍卒,又如何能擋住黃巾軍的猛攻。
中軍的潰敗也讓左右兩軍的董卓軍陷入了混亂,樊稠、徐榮兩人被潰兵裹挾,向後退去,退離了戰場。
許安並沒有下令追擊,關中之地如今已經是太平道的囊中之物。
樊稠和徐榮兩人逃離了戰場,但是他們又能逃往何處?
左扶風、右馮翎、京兆尹?
黃巾軍自三面合圍關中之地,樊稠、徐榮兩人根本逃無可逃。
最新的消息,長安城已經被王允放棄,成為了一座不設防的空城。
皇甫嵩、蓋勛兩人帶領著禁軍護衛著天子劉辯,王允帶領著朝中百官向南面的武關撤離而去,長安城、京兆尹的世家豪強也都在其中。
西線、北線兩線的城邑以及董卓軍已經失去了抵抗了決心,長安城的變動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和董卓取得聯繫。
董卓早在華陰之戰爆發前就失去了所有的地方的掌控,現在唯一能制約西線和北線黃巾軍進軍速度就是補給,以及接管那些放下了兵器,宣布投降的董卓軍。
要安置那些潰兵和投降的軍卒也需要黃巾軍花費一番力氣,畢竟他們是軍隊,不可能置之不理。
張燕短短數日之間,已經帶著麾下的大軍長驅直入,現在就駐紮在左扶風的治所隗里中,左扶風實際上已經是處在了張燕的控制之下。
一路上張燕根本沒有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張燕遭受最大的一次損失,還是進攻一處豪強修建的塢堡,董卓控制的城邑幾乎都是望風而降。
若不是不敢百分百確定信息的真實性,怕進軍太快被董卓軍合圍,張燕可能都已經帶著騎軍趕到了長安城的城下。
閻忠也成功匯合了從上郡出征的郭泰,兩人於右馮翎的頻陽城成功會師。
現在右馮翎半郡之地,基本都被閻忠和郭泰佔領。
隨後閻忠領軍向南方右馮翎的治所高陵繼續進軍,郭泰則領著上郡黃巾軍向著右馮翎東方的蓮勺、重泉一路進軍。
蓮勺、重泉正是臨晉西方的城池,臨晉就是董卓之前大本營的所在。
董卓兵進華陰,臨晉根本沒有留下多少軍卒防守,臨晉城破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臨晉城一旦被黃巾軍佔領,那麼北上的道路也截斷。
樊稠、徐榮實際上已經是被困死在了關中之地,根本沒有辦法逃脫。
旌旗獵獵,槍戟如林,戈矛如麻,人潮如海。
眼前的景象董卓熟悉無比,他戎馬一生,歷戰無數,這樣的景象他看過了無數次。
但是眼前的景象卻是又讓董卓無比的陌生。
因為那飄揚著的旌旗並非是火焰的顏色,也並非是墨水的顏色,而是泥土的顏色……
那旌旗的顏色和田地之中的黃土一樣暗沉,但是不知道為何,董卓看著身前飄揚的土黃色旌旗卻感覺那旌旗充滿了活力,充滿了鬥志,充滿了……怒火……
董卓環顧四周,四面的軍卒,盡皆是頭戴黃巾,手持盾槍,列陣而立,他們的眼中無一例外,都留存著憤慨。
一面又一面陌生的將旗環繞在他的周遭,呂、張、顏、文……
一面又一面塔盾緊貼在一起,在外圍築成了一個大圓,一桿又一槓桿長槍從塔盾的上方伸出,所有妄圖衝擊軍陣的敵人都將會被他們無情刺殺。
生的希望已經斷絕。
陳伍和田璋兩人手執著雁翎刀,相互攙扶著,站立於前陣的位置。
身上的傷痛並沒有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全都放在了被圍困在軍陣正中央那名身穿著玄甲,魁梧異常的漢將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董卓!一切禍亂的罪魁禍首,是董卓下達了襲擊的命令,就是董卓想要破壞他們安寧的生活,讓他們被迫長途跋涉而來。
正是董卓,擋在了他們前行的道路之上,想要他們重新卑躬屈膝,想要他們重新過那種豚犬不如的生活,阻止黃天之世的降臨。
「齊射準備。」
呂布面色冷峻,平舉畫戟,戟尖指向站立於內中的董卓。
一聲銳響在黃巾軍的軍陣之中響起。
黃巾軍的陣中登時響起了弩機上弦的聲音,塔盾兵后的長槍兵紛紛退避,塔盾兵亦是將盾牌轉向,讓開了通道。
一屯百人的弩兵排列成三排快步向前,極為有序,甚至連步伐都是
三排弩兵快步走出塔盾兵的掩護,第一排弩兵半蹲於地,后兩派的弩兵交錯而立,平舉弩機。
這一套戰術他們在訓練場上演練了無數一次,也在戰場之上演練了無數一次,這些動作已經刻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可以用弓弩解決,就沒有必要再派人上前近戰。
就在呂布準備下達射擊的命令之時,被眾人圍在身後的董卓卻突然有了動作。
「且慢。」
董卓推開了攙扶著他的李儒,分開了用身軀擋在他在面前的飛熊軍軍卒,拄著長劍,艱難的走到了最前方。
「我想見許安一面。」
董卓抬頭仰視著起程在馬上的呂布,目光平靜。
周遭黃巾軍軍卒的怒目而視,並沒有被董卓放在心上。
呂布雙目微眯,董卓這一請求,讓他有些遲疑。
場中黃巾軍的諸將也沒有想到董卓居然想要和許安見上一面。
呂布向著場中一眾董卓軍軍卒掃視了一眼,那些軍卒皆是身被數創,甚至連站立都是極為困難,早已經是強弩之末,而董卓腳步受傷,鮮血正慢慢的順著衣甲向下流淌,也沒有多少的威脅。
呂布看著身受重傷,面對著身上百把弩機卻仍然能泰然自若的董卓終究是起了敬佩之意。
軍中之人最敬佩的便是勇士,董卓雖然是敵人,但是他確實是一名勇士。
和龔都達成了共識,呂布對著馬前不遠處的董卓沉聲說道。
「我為你上報大賢良師,至於大賢良師到底見不見你,便看大賢良師的意思。」
黃巾軍中微微起了一些騷動,傳令兵向著後方快速的賓士而去。
董卓單手拄著長劍,艱難的站於原地,他腿上的傷口因為之前的走動而再度加重,劇烈的疼痛折磨著他的神經,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額頭緩緩淌下。
董卓昂著頭,望著不遠處那面最為高大的旌旗,他知道那是許安的大纛旗。
時間慢慢的流逝,夕陽慢慢落下,黑暗已經開始準備接管整個世界,馬上黑幕便會落下,整個大地將會陷入了沉寂,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董卓慢慢轉過頭向著身後看去。
李儒走在最前方,一眾飛熊軍的軍卒相互攙扶著,蹣跚著跟在李儒的身後。
眾人默契的在董卓的身後同時停下了腳步。
董卓和李儒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之中。
董卓正過頭閉上了雙目,倚靠在身下的長劍之上,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如果許安拒絕了他要求見面的請求,他也能夠坦然接受死亡。
閉上雙目,一生的光景,從少時到壯年從董卓的眼前猶如走馬燈一般一一而過。
大破匈奴、進入公府、封為羽林郎、跟隨張奐大破羌兵……
只可惜,當初他年少輕狂,太過於狂傲,張奐對他的諄諄教誨他半點也沒有聽進去。
張奐也徹底的對他失望,將他的禮物拒之於門外。
「大丈夫處世,當為國家立功邊境。」
董卓的鼻頭微酸,他想起了張奐昔日的言語,不知不覺他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副令人恐怖的模樣。
昔日的袍澤視他為虎狼,曾經的妻妾眼眸之中也帶上了畏懼,那些與他相交的好友不知道何時也越來越疏遠,身旁圍繞的儘是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輩。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董卓自己也沒有辦法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但是他知道他年少之時立下的志向並非是想要成為現在的自己。
身前傳來的喧嘩聲打斷了董卓的思緒,董卓慢慢睜開了眼睛,目視向前方。
視線之中,那面高大的大纛旗正越來越近,而喧嘩聲也越來越大。
眼前的黃巾軍軍陣如同波開浪裂一般向著左右兩邊分開,而就算是如此,黃巾軍的軍陣也不見絲毫的混亂,反而仍然是井然有序。
董卓看著那些整齊劃一的軍兵,不由的心生感嘆,這樣的軍隊,堂堂正正之戰,或許就是皇甫嵩帶領著三河五校的禁軍也難以戰勝。
敗在這樣的對手手下,並不冤枉,也並不恥辱。
馬蹄聲響起,九面各自繪製著星辰日月的旌旗當先映入了董卓的眼中,緊接著便是旌旗之下,身披著鐵甲,手執旗槍,佩弓挎刀,罩袍束帶的騰驤衛。
旌旗飄動,法袍鼓起,騰驤衛剛一出現,戰場之上原本緊張的氣氛陡然一轉,變得極為莊重肅穆了起來。
稍許片刻,騰驤衛之中微微響起了一陣騷動,隨後那面高大的大纛旗再度前移。
身穿著盆領鐵鎧,罩著一襲土黃色戰袍的許安牽引著戰馬步入了董卓的視野之中,一眾黃巾軍的將校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簇擁在許安的周圍。
許安牽引著戰馬向前走去,一路走到了弩兵隊的後方,這才勒停了戰馬。
董卓站立於地上,許安騎乘在戰馬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董卓,這個距離,兩人已經能看到對方的面容。
許安看著站立於血潭之上,渾身血污的董卓,腦海之中也浮現起了董卓在他想象中的模樣。
兩個形象重疊在一起,眼前的董卓並沒有許安預想中的那麼肥胖,倒是和呂布莫名其妙的有些相仿。
董卓身形高大,比常人高出了一個頭來,顯得極為孔武有力,雖然受傷,但是餘威仍在,被黃巾軍團團包圍卻能泰然自若,這無疑需要莫大的勇氣。
「你有什麼話對我說,但說無妨。」
許安看著董卓緩緩開口道。
他以前了解董卓,都是通過史書,通過記載,但是如今,董卓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其實許安也確實想見一見董卓,他想知道那個將漢室最後的尊嚴都揉碎,踐踏了的權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董卓並沒有馬上回答許安的問題,他的注意力其實也並不在許安的身上,而是在許安周圍的黃巾軍身上。
當許安走來之時,董卓發現了一件事。
上至將校、下至普通的軍卒他們看向許安的眼神,全都飽含著敬意……
曾幾何時,他麾下的軍卒也是用這樣的眼神來看著他。
董卓環顧著四周的景象,最終目光停留在了許安身上。
董卓仰頭盯視著許安,昂首笑道。
「雖說心有不甘,但是如今的結果也是我一手造成,也沒有什麼可以懊悔的。」
「朱儁敗在了你的手中,盧植也敗在了你的手中,今天我敗給你,也不算是辱沒了名聲。」
董卓放聲大笑之後,慢慢收斂了笑容。
他用盡全力站直了身軀,舉起了身下本來是作為倚靠的長劍。
「只可惜……」
董卓雙手握劍,橫劍在脖頸之上,眼眸之中浮現出了悔恨。
董卓並沒有說完接下來的話,他目露決絕,猛地一拉長劍。
鮮血噴涌而出,董卓魁梧的身軀轟然倒於地上。
「明公稍待,我等隨行。」
李儒跪伏於地,對著董卓倒下的身軀,俯首行禮,悲痛無比。
利刃入肉之聲相繼響起,十三名飛熊軍和李儒皆是引刀自剄。
一聲狼嚎自遠方驟然響起,而在這時,落日也終於隱去了自己所有的光芒。
漆黑的帷幕自蒼穹緩緩落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