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開國(中)
許安坐在銅鏡之前,光滑的鏡面反射出一個微微有些失真的熟悉面容。
十年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一般一晃而過。
一轉眼的時間,他也已經快到了而立之年了。
連年領兵在外,車馬勞頓,熬夜到深夜伏案批文,已經讓他出現了一些未老先衰的跡象。
所幸他沒有放棄鍛煉,華佗的五禽戲,還有熬制的葯膳還是有些作用。
只是就算如此,他頭上的白髮還是逐漸在增多,只是比起之前要好得多。
行百里者半於九十,末路難行。
千斤的重擔壓在他的肩頭,他卻是沒有辦法和任何言說。
面對麾下的將校,道內的官吏,許安必須永遠要表現出有成竹在胸的模樣。
就算是面對著最親近的人,他也必須要隱藏下自己的一些情緒。
兩漢四百多年的時間,漢室幾經興衰,但是都最終穩定了下來,天命似乎永遠會眷顧漢室,漢室的江山似乎已是永固。
每個人的心中其實或多或少都保存著疑慮,他們在懷疑太平道是否真的能夠解放天下。
就算如今太平道已經佔據了四州之地,大勢已成,但是還是有人在懷疑。
而許安其實也是其中的一員,他其實並沒有因為如今佔據了優勢,而充滿了信心。
遍觀歷史,有太多的未可知之事,有太多的意外發生。
曾經百戰百勝,勇冠天下,無人能擋的項羽敗給了劉邦。
佔據了優勢,擁眾數十萬的新莽大軍在昆陽城下敗給了劉秀。
橫掃北方,挾天子以令諸侯,已成席捲天下之勢的曹操最終在赤壁兵敗。
淝水之戰,使得曾經強大無比,本有一統天下之實力的前秦分崩離析。
不到最後一刻,勝負永遠處於未知。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在其他人的面前表現出信心百倍的模樣。
許安端坐在銅境之前,目視著前方,盯視著銅鏡之中的自己。
銅鏡之中那道模糊人影的眼神無比的堅定。
沒有冕服,沒有冕旒。
許安沒有穿戴帝王的冠冕,而是穿著一件赭黃色的道袍。赭黃就是土黃色,黃中帶赤。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漢為水德,尚黑。
五行相剋,太平道為土德,尚黃。
雲履凈襪,腰系絲絛,頭戴著只有一道之主才有資格佩戴的太清魚尾冠,裝扮的一絲不苟,所有的散發都被魚尾冠束縛了起來,沒有一絲散落在外的雜發。
許安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了身來,推開了房門。
天色未明,皓月尚存,只是繁星已經隱去了光芒,很快,當天邊出現第一縷陽光之時,開國大典也將正式開始。
這個時候,各國的使者,各地的豪強世家,長安城周圍的民眾,還有太平道內的將校官吏都已經進入了預訂的觀禮場地。
如今的長安城經過了擴建,比之原來的長安城大了不止一倍。
這一次作為中軸線的並非是安門一線了。
根據許安的建議,閻忠重新設計修建了長安城。
以應天府的前殿為中軸線,擴建了長安城。
許安的建議其實就是借鑒了後世唐朝的長安城,現在新修建的長安城雖然還沒有修建完全,但是其格局規劃和唐時的長安城卻是較為類似。
漢時的長安城主要職能是供皇室居住,而非是普通的百姓,而這顯然與太平道的治國方針相互違背,在加上現在的長安城並不符合作為太平道都城的要求,所以才有了改建一事。
新規劃的長安城中有東西、南北交錯的二十五條大街,這二十五條大街將整個長安城分為兩市一百零八坊。
原來的舊長安城,被定為內城,而擴建之後的長安城被定為外城。
其中以中軸線上的街道名為長安大街,以長安大街為界將城區分為東西兩部分。
東部有一市五十四坊,西部亦有一市五十四坊。
共計兩市一百零八坊,對應一百零八星曜。
其中南北排列十三坊,象徵著一年有閏。
內城以南,東西各四坊,象徵著一年四季。
內城以南,南北九坊,象徵著《周禮》一書中所記載的所謂「五城九逵」。
新修長安城也如同之前的舊長安城一般有城門十二座,東西南北四面各設三座。
南面有三門,分別為左安門,永寧門,右安門。
永寧門是南面最中央的城門,也是將整個長安城分割開來的長安街南方的起點。
按照原來定下的計劃,許安將會乘坐著車駕,帶領著親衛,通過外城的永寧門一路向北,然後通過內城的長安門進入應天府中,也就是應天府的南府門。
許安將在應天府的前殿,也就是現在的宣政殿,進位為王。
雞鳴聲響起,遠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朝陽初升,天空正在慢慢的變得明亮起來。
許安站在庭院之中仰頭望著天空,他從最深沉的黑暗一直等到第一縷光線劃破黑暗。
庭院之中,一眾罩袍束帶,全副武裝的騰驤衛騎士,還有身披著寫滿了經文法衣的黃天使者皆是整裝待發。
天色漸明,許安的目光從蒼穹之上移下,看向著院門。
他的心中仍舊有種種的疑問,對現在太平道所走的有著許多的懷疑。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成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承擔起這個重任,他也不知道能否將這個國家帶向光明正確的道路之上。
無數人跟隨在他的身後,千百萬的生死全都壓在他的肩上。
一旦失敗,便是萬劫不復。
在各地的工坊之中,都寫著同一條標語。
我們正在前進,我們正在做前人沒有做過的,極其光榮和偉大的事業,我們的目的一定能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
時代不同,現實情況的情況讓許安不得不根據實際的情況而做出很多改變。
這些改變讓許安對於以後的發展不可避免的產生了一些懷疑,他在走一條前人從來沒有走過的道路。
只是。
除了這一條道路之外,他已經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走的道路了。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他別無選擇,他只能向前,堅定的向前。
庭院外,張季站在了車駕之上,駕馭著車駕。
徐鴻手按雁翎刀,立於庭院內,靜靜的等待著。
許安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後悔葯吃,既然選擇了走上這樣的一條道路,那麼他一定會走到最後。
許安邁步向前,登上了車駕。
一眾騰驤衛的騎士皆是紛紛上馬,護衛在了許安的四周。
一面又一面的虯龍旗被豎起,一名又一名的騰驤衛騎兵走到了預定的位置。
高大的車駕之上,赭黃色的麾蓋在風中緩緩搖動。
車駕之後,九面日月星辰旗呈一字排開。
車隊的前後,站立著數以百計手執著長戟,身穿著甲胄,披掛著寫滿了經文法衣的黃天使者。
「嗚——————」
低沉而又蒼涼的角號聲緩緩響起。
張季輕輕抖動韁繩,五匹黃色的戰馬緩緩邁動四蹄,向著前方緩緩邁步而去。
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隨之響起,車隊的眾人在車駕向前前進的同一時刻紛紛跟隨著車駕向前行去。
車隊緩緩前進,長安城的道路修的十分的平整,就算是沒有過多的減震手段,但是站立在四輪馬車之上許安並沒有感覺到多少的顛簸。
在城外一路前進,並沒有見到任何的行人,也沒有看到任何的軍隊,一路而來,在官道之上只有他們這一支孤零零的軍隊。
天色漸明,視野也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許安已經看到了不遠處長安城的城垣,這裡的城垣已經修建完成,因為是新修建的緣故,遠遠沒有老長安城城牆那般的古樸質感。
城牆之上,旌旗招展,無數土黃色的旌旗飄搖在其上,一名又名手執著長槍的軍卒站立於城牆之上,盡職盡責的守衛著城池。
永寧門的大門原本緊閉,但是伴隨著車隊的臨近,永寧門緩緩的展開。
長安城就這樣呈現在了許安的面前,一開始在許安的耳畔還只是輕微的嗡鳴聲。
等到車隊最前方開路的騰驤衛騎兵抵達城門的甬道之時,那嗡鳴聲便陡然拔高。
嗡鳴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長安大街兩側,從無數民眾的喉嚨之中發出的高昂而又洪亮的歡呼聲:「萬歲!」
車駕進入了城門的甬道,甬道之中的聲音有些沉悶,但是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不斷的在甬道之中來回反彈,來回撞擊著每個人的胸腔。
許安的心臟在音波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之中劇烈的跳動著。
通過了甬道,那歡呼聲再度變得高昂,變得洪亮,猶如山呼海嘯一般,無數的民眾舉起了自己的手,向著許安緊握著拳頭,振臂高呼。
街道兩側,布滿了維持秩序的黃巾軍軍卒。
狂熱的人群之中在黃巾軍的軍卒和地方警察,還有鷹狼衛緹騎的控制下仍舊有著一定的秩序,沒有失控。
很多穿著便裝的執法人員,隱藏在人群之中,他們的任務就是將一切的威脅扼殺於萌芽之中。
許安站在車駕之上,望著兩側無數向著他振臂高呼的民眾,縱使他經歷了無數的戰爭,縱使他見過了無數壯麗的景象,縱使他見慣了大軍交鋒的場景,但是仍然為之心潮澎湃。
耳畔是山呼海嘯的歡呼聲,眼前是無數向著振臂高呼的民眾。
馬蹄聲、車輪聲、盔甲的碰撞聲,一切的聲音都在那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之中黯然失色。
車駕緩緩向前,一路上那山呼海嘯的歡呼聲沒有一刻停歇,一直伴隨著他的車駕抵達長安廣場,抵達了長安門。
長安門大開。
就在應天府的宣政殿中,太平道的一眾將校官員都在殿內等待著許安,等待著許安進位為王。
車駕緩緩向前,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漸漸的被落在了眾人的身後,消弭在了眾人的耳畔。
許安激動的內心逐漸平復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情緒。
他回頭看向長安門的方向,城門並沒有關閉,他仍然能夠看到廣場之上那些正在振臂高呼的百姓,耳畔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證明著剛剛的一切都不是虛幻。
車駕並沒有因為許安的舉動而停下,張季盡職盡責的駕馭著馬車。
許安轉過頭,看向了不遠處的應天府宣政殿。
車駕一路向前,沿路守衛的黃巾軍軍卒皆是昂首挺胸,向著許安鄭重的行禮。
許安站在車駕之上,眺望著前方的大殿,思緒卻是不由自主的飛到了天外。
從上古炎黃到明清,歷經數千年的時間,無數的國家在華夏這塊土地之上建立。
王侯將相猶如天上繁星,帝王君主如若過江之鯉。
這些人無一不是當世之俊傑,但是那些帝王將相所建立的基業,所建立的國家,所建立的王朝最終都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王朝更替,天命變幻。
無數的國家覆滅,無數的國家又在丘虛之上重新建立,而後又走向消亡。
華夏數千年,無數的國家興起和滅亡,王朝沒有永恆,帝國沒有長久,輪迴似乎永遠無法結束。
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勞。
歷朝歷代的帝王將相,歷朝歷代的能人志士總結前人的經驗,總結前朝的覆滅的原因,提出了改進,提出了改良。
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都是一致,沒有人能夠逃離王朝興衰的怪圈。
秦皇漢武、唐宗明皇,哪一位不是執牛耳者,天下英豪。
但是就算如此,他們都失敗了。
數百年一輪迴。
那些開創一朝的帝王,都以為自己不一樣,可以開創一個永恆的皇朝,可以坐享萬世的天命,為自己的子孫萬世打下一個萬世帝王之業。
金城千里,子孫萬世帝王之業,不過只是一句笑話罷了。
萬世的天命,永恆的皇朝終究只是虛妄。
比起秦皇漢武、唐宗明皇這樣的天驕,許安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優勢只是因為他知道華夏數千年的歷史,他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他知道更為深遠的問題。
但是饒是如此,許安也沒有任何的把握能夠保證自己建立的國家,能夠跳出這個令人絕望的輪迴。
只是,沒有把握就是放棄的借口?
許安握緊了身前的車轅。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短短的八個字,卻是道盡了千古興衰更替,揭示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那太平經之中所描繪的黃天之世,就是在後世也沒有實現。
太過於理想,太過於空談,太過於不切實際。
只是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這並不是放棄為之奮鬥的理由。
就算他改變不了千年以後的事情,但是他也能夠改變五胡亂華的慘劇,也能使得華夏比起之前更為強大。
如今太平道的各地都已經建立了學坊,各地都已經興起了讀書識字。
太平道內的眾人正在擺脫愚昧,他們開始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他們也知道除了大漢之外,還有許多的國家。
他們知道這天下不僅僅只有大漢十三州,在大漢十三州之外,還有更大的疆土,更廣闊的疆域。
教育普及,民智開啟。
一切其實都已經不一樣了。
太平道日後就算滅亡,但是所留下的影響仍舊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