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章:萌芽
白鹿顧瑞草,驪龍蟠玉泉。
曾經的玉泉,泉水甘冽,清碧如玉,細石流沙,綠藻翠荇,底生白玉,熠熠生輝,因而名噪一時。
但是那泉眼的白玉最後被人盜取,泉水也因此不復甘冽,到後來玉泉逐漸枯竭。
這裡本是行人駐足休憩,飲用泉水的場所,但是因為玉泉的枯竭,也因此而衰敗。
曹操很清楚,他現在已經是不可能逃脫,他一路而來百感交集,有憤怒、有妒恨、有恐懼、但是更多的卻是不甘。
不過看著眼前火海,看到許安之後,這些情緒都慢慢的從曹操的心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坦然。
勁風鼓盪,曹操回首看向後方,一條遊動的火龍正從後面的山道向下飛速而來,漫山遍野,皆是火炬的光芒。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四面八方已經是皆是被明軍所佔據,現在他真真正正的被困入了死地,再無半分逃脫的可能。
曹操踩著馬鐙,離開了馬鞍,落於地上。
「使君……」
曹休神色微變,想要開口,但是曹操抬起了手,止住了曹休後面的話。
曹操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許安,微微定神,穩步向著許安所在的方向的走去。
典韋沉默無言,他也一併下馬,同時取下了掛在馬鞍之上的環首刀,跟隨著曹操一併向前。
曹操走到石桌之前,坐在了許安對面的石凳之上,而典韋則按著環首刀,立於曹操的身側。
許安眼神微凝,他看清楚了曹操的長相,細眼長髯,白凈臉膛微有皺紋。
這個時候的曹操過了不惑之年不過數年,只有四十三歲。
曹操的身形並不高大,但是卻讓人難以生出輕視之心,容威有度,就算此時一身的風塵,頭髮散亂,但是仍然自有一股威勢。
如果他不出現在這裡,原本的時空的曹操這個時候才剛剛掌控了兗州和豫州,接迎天子到達了許都,出任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總攬大權。
這一年,曹操征討張綉,卻被張綉所敗,典韋和其子曹安民都被張綉所殺。
許安微微側目看向曹操的身側,許諸已經死在了繁陽,也未曾在曹操麾下效力過,倒是典韋仍舊是作為曹操的親衛,統領虎士。
許安雖然不認識典韋,但是他清楚,此人多半就是典韋。
原本時空之中,典韋為掩護曹操斷後力戰而亡,直至戰死之後半響,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
典韋的眼神深邃非常,神色古井無波,但是許安還是一眼看出了典韋的心中的想法。
「不要考慮,如此近的距離是否能夠將我襲殺。」
許安將手中的馬鞭放在了石桌之上。
「我雖然可能沒有勇冠三軍之能,但是自中平元年起至今時,十三年來從未有一日懈怠過鍛煉。」
「更何況,你認為我軍中難道沒有斗將?」
許安道破了典韋的心思,典韋的一直沒有波動的臉終於是出現了些許的驚詫,他確信自己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殺意,所有的想法都是在心中所想。
典韋眼帘微闓,誠如許安所言,他不可能做到他所想的事情。
守在許安身側的一眾明軍將校就沒有一人是易於之輩。
明軍之中,斗將輩出,猛將如雲,將星璀璨。
斗將有呂布、張遼、甘寧、顏良、文丑等人、猛將有何曼、馬超、龐德等人。
又有張燕、郭泰、徐晃、龔都、公孫度等人可被稱為將星,鎮守一方,威震諸夷。
天下大勢在明,在於太平道……
許安沒有過多將注意留在典韋的身上,典韋確實是一員猛將,有勇冠三軍之能。
但是如今明軍並不缺武將,並非是缺其不可。
許安將目光重新放在了曹操的身上,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雖說我知道答案,但是我還是想問一句。」
「曹使君卻願為天下百姓之安寧歸附於我太平道。」
「若是曹使君願意歸附,我可以保證曹氏、夏侯氏如審氏一般待遇,保留兩成土地,三成財富。」
「不過鷹狼衛的公審仍會進行,若是牽扯到案件,仍然會公正無私,嚴格查處。」
許安眼神微厲,目視著曹操,聲音微沉。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投誠之功可以抵消一部分的罪責,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不能輕而易舉的諒解。
「天下之安寧?」
曹操沒有躲開許安的眼神,他的眼神露出了一絲譏諷。
「攪動風雲,引發大戰的不正是閣下嗎?」
「若非是你橫插一腳,此時我軍已經擊破袁紹,重興漢室。」
「若無你在太行山、并州征伐,天下早已經安定。」
曹操冷笑了一聲。
「都道太平道的大賢良師,口似懸河,舌如利刃,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若無閣下,如今天下安定,百姓樂業,已復太平之世。」
曹操的冷笑沒有讓許安的心緒有絲毫的波動。
「那要不要加上妖言迷眾,蠱惑良善,嘯聚匪盜,禍亂神州這十六個字?」
曹操神色微變,目光閃爍,許安所說的這十六字,正是當初在下曲陽之外,張梁死前所說的話。
處刑張梁的場景,就是相隔了十三年之久,但是曹操卻都難以忘記。
下曲陽大勝,本是一件大喜之事,但是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卻使得很多人都沉默。
「爾等豐衣足食,便以為這天下俱是如此?真是可笑至極!」
「當今天子縱情享樂,天下大旱,反而稅賦日重,我等升斗小民但求一生,又有何錯!!!」
當時在校場之上,張梁身披枷鎖,他被強行按跪於地,但是卻始終高昂著頭顱怎麼也不肯低下,就是行刑的甲士最終也沒有將他的頭顱按低下去。
當初長社一戰,擊破了波才,兵對兵、將對將,生死的廝殺沒有讓他有絲毫的動搖。
但是在廣宗、在下曲陽所發生的事情,卻是讓他發生了動搖。
曹操閉上了眼睛,他再度看到了那些在下曲陽城中的婦孺老弱。
都說黃巾賊,黃巾賊,但是那些婦孺老弱,卻是保護的很好……
廣宗被圍困數月,彈盡糧絕。
攻破廣宗城之時,戰死在廣宗城內外的黃巾軍大多都是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但是城中的婦孺老弱雖然也營養不良,卻明顯要比那些軍卒情況要好得多。
廣宗城破,皇甫嵩悉虜黃巾軍家屬,焚燒大批輜重,築京觀於廣宗城外以示天下。
下曲陽大聲,皇甫嵩於城外築「京觀」十六座,將張角破棺戮屍,運首級回京師,傳首邊郡,以示叛逆之下場。
地宮將軍張寶戰死、人公將軍張梁被生擒,公開處刑。
「如果沒有我,這天下只會更亂。」
「曹使君莫非忘記滎陽舊事?」
「關東諸侯聯軍足有二十餘萬,但是卻屯駐於懷縣、酸棗兩地徘徊不前,只有你與鮑信兩人領兵前進,而其餘諸侯卻是坐壁上觀,坐視你被西涼大軍圍攻兵敗。」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若非是孫堅,董卓如今還佔據著洛陽城,掌控著漢室,掌控著天下。」
「孫堅領兵出征函谷,不是我出兵襲擾他的後方致使孫堅不得不撤軍回歸,而是因為你們的內鬥和野心。」
許安語氣加重了些許。
「匈奴犯邊,為并州因為兵災死難的軍民報仇的人不是你們任何一人,而是我。」
「斬殺董卓的人,不是你們任何一人,也是我。」
「平定羌亂、收復涼州的人,不是你們任何一人,還是我。」
「你們與袁紹相爭多年,相互攻伐,牽連了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民眾,劫掠、殘殺、搶奪、將黃河南北沿線上千里之地化為了一片焦土,使得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民眾流離失所。」
凌厲的殺意在許安眼眸之中流轉。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我許安自太行起兵,十三年來,約束軍兵、嚴禁劫掠,從未行過燒殺搶掠之事。」
「你告訴我,禍亂這天下的,到底是你們,還是我?!」
許安逼視著曹操,冷聲質問道。
曹操神色變幻,他抬起頭看向許安,想要反駁。
但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反駁許安。
除了謀反之外,許安好像並沒有做過什麼真正大逆不道的事。
一直以來,許安確實都極力約束軍兵,禁止劫掠。
北擊匈奴、收復烏桓、取涼州、收西域,開辦學堂、革新吏治,明庭上下政治清明。
甚至於那些潛伏於明庭之中的繡衣使者多有主動投效者,這也使得之後派遣入明庭境內的繡衣使者都要通過嚴格的審查,扣押家眷,徹底保證忠心之後才敢讓其進入明庭的地界執行任務。
反倒是他們,黃河南北沿線上千里之地確實化為了一片焦土,數以百萬計的人受到牽連。
「若是無我,這天下只會更加紛亂,群雄割據,諸侯並立,相互攻伐,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你說若是無我,這天下能夠安定,百姓可以樂業,將會重新回到太平之世?」
「真是笑話!」
許安心中怒火漸起,他再度想起了曾經在冀州的舊事。
冀州的舊事被他深埋於心底,那是他心中的傷疤。
朝不保夕,每日每夜都活在恐懼之中,挨餓受凍,忍飢耐渴不過是家常便飯。
「你嘗過挨餓的滋味嗎?你知道在冰天雪地之中只穿一件單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那米面是從地中長出,是我等親手種出,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日辛勤,不敢怠慢分毫,但是為什麼我們卻只能吃糠咽菜,而你們從不曾在田間勞作,卻可以吃肉吃米。」
「為什麼這大漢的天下如此之大,卻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都說天恩浩蕩,但是我們跪下乞命,卻也沒有人給莪們哪怕一條活路。」
「若是能有一口飽飯,我等為何要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聚眾而起?」
「你憑什麼憤怒?」
「你憑什麼敢質問我!」
「你有怒火,難道我們心中就沒有怒火?」
「難道我們的命就不是命?」
「難道我們和你們不一樣?」
「我們這些普通的小民難道不也是人嗎?!」
許安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看著曹操。
「對了。」
「我忘了」
「你們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成人,當成你們的同類。」
「所謂人、所謂民,所謂百姓,其實不過只是指你們這些世家中人。」
「我們只不過是螻蟻、貨物,根本算不得人……」
許安的言語猶如是利刃一般。
曹操閉上了雙目,他能夠感受許安身上的怒火,但是並沒有因此閉口不言。
「你們贏不了的。」
曹操沒有躲避許安的目光。
「現在我們已經贏了。」
「我說的不是這一仗。」
「就算你滅了漢,但是你仍然沒有贏。」
「你們現在不過再重複前人之前的老路。」
許安神色微凝,他知道曹操在指什麼。
「舊的世家滅亡了,但是很快新的世家將會崛起。」
「無論你想還是不想,這些事情都會發生。」
曹操看著坐在對面的許安,他的神色平靜。
「你的宗族在日後將會成為這個天下最強大的世家。」
「而這些跟隨在你身後,為你奪取了這個天下的將校謀臣將會取代我們,成為了新的世家。」
「你所建立起來的國家也會如同商、周、秦、漢一般在衰落、腐敗、腐朽之後分崩離析,走向滅亡。」
「這是天下的大勢、這是必然……」
許安站起了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曹操,沉聲道。
「黃天之世終將會到來,並永遠延續下去,而現在的時代終將結束。」
「這才是天下的大勢,這才是必然!」
「或許我沒有辦法成功,但是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成功在天下播下了種子。」
「這顆種子雖然現在還只處於萌芽之中,但是終有一天,它會長成參天大樹,能夠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教育普及,民智開啟,那名為「思想」的種子萌芽正在茁壯成長。
一切其實都已經不一樣了。
太平道就算是日後真的走向滅亡,但是他所留下的影響仍舊永遠存在。
「如果我所親手建立起來的國家變得腐朽衰落、變得腐敗不堪。」
「那麼我希望它走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