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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七章:病入膏肓

  九里山的陷落一開始被隱瞞了下來,沒有多少的漢軍知道。

  但是彭城那燃起的大火,還有城內的騷動,卻是沒有辦法再遮蔽下來。

  明軍驅趕著彭城的潰兵衝擊營壘,連破數座營寨,這一切都被一眾漢軍的軍將盡收眼底。

  哪怕是有著天子御駕親征的士氣加成,但是這樣沉重的打擊,莫說是普通的軍卒,就是軍中的軍將也為之而驚懼。

  如果不是因為劉協的大旗仍舊飄揚在其營壘的上空,漢軍早已經全線潰敗。

  商、周兩代,商王眾卜卦,以卦象治國、周王稱為天子,以天命而治天下。

  秦皇掃六合,自稱為皇帝。

  劉邦斬白蛇而起義,始有大漢。

  自漢武之時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之後,天子的職責就是統率萬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子、皇帝的這一稱號和身份因此帶上了不可磨滅的神性。

  正因為如此,漢軍此時還沒有徹底的崩潰,他們還沒有徹底的陷入絕望,他們都在看著中軍的方向,看著劉協所在的方向。

  大多數的世家豪強都會喧雜不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之中,但是真的當國家危難,並非是所有的世家豪強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那些選擇了跟隨著漢庭的一眾世家豪強,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心中雖然也感到恐懼,但是他們仍然在堅持奮戰著。

  有漢一朝,忠於國事者者不計其數。

  忠職牧羊十九載蘇武、宦海沉浮徘徊輾轉的馮唐、秉公執法的蒼鷹郅都、

  傅燮拒降戰死於冀縣、丁管殿前怒斥董卓、伍孚冒險刺殺董卓、盧植抽白刃嚴閣之下,追帝河津之間。

  他們雖是出身於世家,但是他們並沒有被其身份而束縛,他們並不沒有去做那國家的蛀蟲,去費盡心思掏空國家,而是竭力保護著國家。

  劉協緩步走向瞭望台的前方,走到了郭嘉的身旁,向著下方看去。

  入目之處,皆是赭黃色的旌旗,猶如黃色的海洋一般。

  人上一萬,徹地連天,人上十萬,無邊無沿。

  密集的戈戟遮蔽了他們頭頂的天空,猶如一座座移動的鋼鐵叢林一般。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綿綿無際的槍戟之林,刀槍如麥穗,戈戟似麻林。、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遠方那赭黃色的大纛旗此時已經離開了東山的山麓,正向著他所在的位置緩緩而來。

  劉協握緊了身前的欄杆,他知道那是許安的大纛旗。

  許安的大纛旗一動,那麼就證明著明軍即將發起總攻。

  明軍主力戰兵只有五萬餘人,但是此戰算上後續調動的青州兵、徐州兵、共有軍卒近七萬人參戰。

  彭城之戰,漢軍共有二十一萬餘人,三倍於明軍。

  雙方出動了將近三十萬的軍卒交戰,如若算上軍中的輔兵、民夫等等,彭城之戰實際上是一場總人數超過了四十萬的大戰。

  望台之上眾人皆是緘口不言,所有人都知道末日已經到來。

  大廈將傾,已無人再可能將其扶起。

  四百年的大漢,將要在今日滅亡……

  孫靜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劉協的身側,他感覺自己的雙腿猶如灌滿了鉛塊一般沉重。

  「國家……」

  孫靜的聲音沙啞,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他發現自己卻是已經做不到了。

  剛一開口,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那是因悲痛而致氣塞。

  孫靜握緊了拳頭,他的心中悔恨不已,他面朝著劉協跪在了地,身上盔甲使得他沒有辦法雙膝跪下,只能是保持著半跪的姿勢。

  「臣……」

  孫靜低垂著頭,極力壓抑著心中的情緒。

  他的聲音顫抖,充滿了痛苦。

  「有負……國家所託……」

  孫靜緊握著拳頭,竭力不讓淚水從眼眶之中流下。

  四百年的大漢,亡於今日,忘在了他孫靜的手中。

  他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去見他的兄長……

  他沒有護得了孫策、也沒有護住那些江東的子弟,最後還丟了整個國家。

  孫靜緩緩摘下了項上的鐵盔,將其緩緩的放在了一旁。

  「此戰之敗,皆因我失察之罪,以致喪師兵敗。」

  事已至此,他已經竭盡了全力,但是一切都於事無補,他沒有辦法帶領著漢軍走向勝利,擋住明軍的進攻,他沒有辦法像孫堅一樣挽大廈於將傾,扶狂瀾於既倒。

  明軍已經四面合圍,明軍騎兵眾多,不可能讓放任他們逃亡。

  就算真的逃出了生天,但是他們也已經沒有了東山再起的力量,甚至連據守江淮的能力都失去了。

  成也彭城,敗也彭城。

  太祖高皇帝攻破了彭城,十面埋伏擊破了楚軍,迫使項羽自刎於烏江江畔。

  而今許安帶領著明軍攻入彭城,四面合圍,將他們圍困於西山之上。

  一切,彷佛是一場輪迴一般。

  孫靜閉上了雙目,便要去摸腰間的漢劍。

  若非是他,若非是他決策的失誤,若非是他一直被許安牽著鼻子走,這一戰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快。

  他的手中掌握著二十餘萬的大軍,卻是連明軍的攻勢半日的功夫都沒有撐到,僅僅是兩個多時辰,九里山和彭城告破,設下的二十七座連營被踏盡了近半數。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無能,國事艱難,天子親召其回朝,託付重任……

  孫靜的手終究是沒有碰到他腰間的漢劍,在他剛剛伸出了手去之時,一隻有力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

  孫靜睜開了雙眼,看向前方,正好看到了劉協明亮的雙眸。

  劉協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神色顯得很堅定,眼眸之中也沒有任何的驚恐,往日間那昂揚的神采也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眸。

  他已經從此前的驚懼之中緩過了神來。

  雖然不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但是劉協這樣的心性卻是極為罕見。

  孫靜的意識一陣恍惚,他突然明白了當初劉協剛到陳都之時,孫堅前去覲見劉協之後回來對他的所說的話。

  那一日的景象孫靜記得很清楚。

  董卓亂京、妄議廢帝、乾綱獨斷、漢室威信掃地,以致天下大亂,自長沙起兵以來,孫堅從來都是眉頭緊蹙,神色深沉。

  但是那一天,孫堅回來之時卻是神采飛揚,眼眸之中都閃爍著光芒。

  天子氣……

  孫靜近距離的注視著劉協,他終於明白了當初孫堅話中的含義。

  孫靜被劉協用雙手托住,緩緩的站起了身來。

  這個時候,孫靜才發現。

  曾經那個站著只是比漢劍要高了只不過一些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名英武不凡的青年。

  他的雙手沉穩而有力,身軀挺拔,脊背挺直,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一般。

  「彭城之敗,非戰之罪……」

  劉協托起了孫靜之後,握住了孫靜的手,鄭重道。

  「明庭大勢已成,席捲天下不過只是遲早之事,就算據守江淮,也不過是延遲數年光陰。」

  劉協的目光深沉。

  天地反覆兮,火欲俎。

  大廈將傾兮,一木難扶。

  那一句自太平道內流傳而出的讖言卻是沒有錯誤。

  自章武元年變法開始,至如今已有兩年多的時間,國家看起來富強了許多,軍兵增多,財稅增多。

  但是實際上內中的矛盾卻是在不斷的加劇,因為有著繡衣使者,所以他很清楚國家和朝堂之上的變化。

  國家危難之時,那些世家豪強卻是仍然在想著自己的利益。

  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世家豪強卻是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甚至還在爭權奪利,仍然做著春秋大夢,以為能夠和明庭可以一直相安無事,以為明庭醉心於擴張海外,而無心南下,認為再不濟也能夠退守江淮。

  簡直是可笑。

  他看了明廷的那些報紙,他也知道了很多的原來他不知道的東西。

  他知道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原因,他知道了生活在國家底層的那些普通小民,他們每日里所過的是什麼樣的時候。

  他也知道為什麼當初會有黃巾起義,他也知道了為什麼會有百萬人響應,使得八州震蕩。

  許安將一切的都看的很透徹,不僅如此,他還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劉協現在一直都記得一句話,有些事從來如此,歷來如此,但是卻並非是應當如此,理應如此。

  「我之所以不願意退守江淮,就是因為我很清楚退守江淮的結果。」

  「就算我等想要偏安,但是許安又如何會肯放過我們?」

  「天下一統,國家完整,才是世間的正理。」

  「自古以來如此,歷來如此,也應當如此,理應如此。」

  劉協的眼眸之中神采閃爍,有的時候,看著那些從北邊送來的報紙,看著那報紙之上的內容。

  他真的很想和許安面對面的交談一番,他想知道許安事實上到底是一位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能夠將這一切看的如此的透徹。

  如果不是敵人的話,他倒是真想和許安徹夜長談。

  之所以變法,其實很大程度,是因為這些報紙的影響,荀彧最後的諫言只是一個契機,與其說是荀彧說服了他,不如說是那些報紙,被許安的言論所說服。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劉協拍了拍孫靜的肩膀,對於孫靜他沒有絲毫的怨恨。

  相反,對於孫靜他更多的是抱歉。

  這份歉意,是對於整個孫氏的抱歉。

  若非是孫堅,只怕是國家早已經崩潰,陷入四分五裂,群雄割據的場面。

  天下動蕩、國家殘破,其毒禍比之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並非是你有負我的託付。」

  劉協轉頭看向遠方正在廝殺的戰場,明軍的赭黃色的旌旗正越來越近,前線正在崩潰。

  「而是我,有負這天下的所託。」

  劉協凝望著遠方那桿赭黃色的大纛旗。

  「我的肩膀,終究是沒有資格擔負著天下這幅重擔,也沒有能力擔負。」

  「那面大纛之下的人比我更有資格。」

  「舊時代終將會消亡,取而代之的將會是一個嶄新時代。」

  劉協的目光深沉,他想起了他所看過的一封報紙,他所說的這句話,正是那封報紙的標題。

  那是許安在長安開國之後,第二天的報紙,那封報紙傳閱了整個明國,也傳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了一眼孫靜,示意孫靜走到近前,與他站在一起。

  孫靜神色微微一怔,下意識的走上了前去,站在了劉協的左側。

  劉協看向右側,郭嘉此時的神色的仍舊晦暗,雙目之間沒有任何的神采。

  「奉孝不必哀傷,我的心中早已經有了預料,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壞……」

  劉協的話語引動了郭嘉的心緒,郭嘉的眼眸之中出現了些許的神采,他轉過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劉協。

  「我還記得,當初北地邊患之時國家的情況……」

  劉協臉上露出了回憶的神色,鮮卑、匈奴、羌氐部族越發的壯大,而漢庭卻是越發的衰弱。

  當初北伐兵敗,鮮卑大勝,漢軍威信盡失之後,甚至連烏桓開始有了異動,他現在還記得他父親劉宏的神色。

  只要北地傳來消息,整個宮廷之中,好多日都是愁雲蔽日,不見絲毫的喜慶。

  國家百孔千瘡,那些世家豪強就像是蛀蟲一般侵蝕著這個國家。

  他做過一個夢,他夢到一個沒有許安的世界。

  那個世界,他不是被董卓廢掉,而是被董卓扶上帝位。

  天下更為混亂,群雄割據,諸侯爭鋒,有人稱帝,有人稱王,最後似乎三國鼎立,相互攻伐。

  最後的最後。

  他看到了因為連年的戰亂,十室九空的景象,看到了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

  華夏勢微,北地的那些部族,鮮卑、匈奴、羌、氐、羯等部族紛紛南下,侵入中原……

  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漢家衣冠不存,神州陸沉、百年丘虛。

  劉協重新收回目光,看向了遠處。

  正是因為變法,劉協看到了許多他原本看不到的東西。

  沒有人可以挽救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經歷了四百年的時間,已經是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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