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一點一點向西墜下。
餘暉投射在茫茫的戈壁上,更襯得這片土地的寬廣遼闊,渺無人煙。遠處層巒接天,群山疊疊綿綿。天上盤旋一隻禿鷲,偶爾留下一聲鳴叫,似在告知這裏的孤寂與淒涼。
砂礫滿地的古道上,忽然響起一陣有節奏的馬蹄聲。沉悶的馬蹄聲,打破了這荒漠終日的沉寂。接著,一匹雪白的駿馬,從地平線的那頭不緊不慢跑來。
馬背上,坐著一位穿淡綠衫子的少女,約摸十八九歲,清麗靈動的眉目間,隱然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的疲倦。她抬頭望了望天上的禿鷲,纖指掠了掠散落到額邊的一縷長發。
感覺到白馬漸漸放慢的速度,馬上少女微微一笑,伸手頑皮地揪了一下馬鬃,說道;“馬兒累不累?想你一匹堂堂的天馬,英俊瀟灑又神武不凡,偏偏隨我流落到凡塵,居然還要一步步丈量大地,真是委屈你了呀。”
白馬停下步子,偏頭瞅著她,雙蹄輕揚,輕輕地嘶叫了一聲,好像頗不認同她的話。少女望了望天邊的夕陽,在它的背上輕輕一拍,嗔道:“小樣兒,不就說你幾句嘛,還真小心眼。天快黑啦,咱們趕路吧,找個地方過夜。”
馬上少女,正是今早從天庭下來的蘭花。
她在天庭的兩日時間裏,除了小昱第一日逗留過一段時間,見麵次數最多的就是仙醫了。偏偏那仙醫甚是古板,每每沉著一張心不甘情不願的老臉,唬得仙娥們都不敢說話,按他的吩咐一眼一板地照料行事。
蘭花不知道魔界的入口,更不可能貿然向照顧她的仙娥們打聽。或者玄昕是知道的,可是在離別之時,她又怎麽問得出口呢?
想著那日高道長無意提起,在西境的漠上,他發現過一處流動的入口,誤認為通向花界,才從那入口掉落到魔界。於是她決定先到關外試試。所以從天庭下來後,便催馬一路西行。
她以為有了天馬,來去往返隻是眨眼之間。誰知那天馬落了凡間,竟然不再飛行。不知是她太笨,沒有掌握驅馬仙法,還是它在天上規規矩矩地呆膩了,好不容易來到這新的環境裏,它變得如同那些天上思凡的仙男仙女們,逐漸樂不思蜀。而且似乎特別喜歡徒步行馳,死活不肯飛騰,叫她好些失望。凡人壓不住天馬,沒辦法,蘭花隻好讓它隨心所欲了。
白馬的雙翅太惹眼,大概它也明白這點,不等蘭花命令,便把雙翼老老實實地隱藏起來。因此,從外觀來看,隻是一匹難得的上好駿馬。
想著魔界與神界的時間一致,反正急也急不來,蘭花於是放鬆了心情,準備在人間慢慢溜達,多花些時日,總能找到入口,興許還能趕在東方夜去櫻花穀之前返回。
然而這一路所見的荒涼,與她曾經從雲都逃難路上的情景,大同小異。想起從前那些事兒,她的情緒不由變得稍稍傷感。無論怎樣,在寧國生活的那十幾年,一直是她生命裏最開心的一段日子,雙親健在,無憂無慮。哪怕在逃難路上,她心裏也是踏實的。然而人生無常,世事難料。那樣的美好日子,一去就不複返了。
翻過一座大山,是一片大草原。蘭花的腦裏立馬蹦出一句詩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是多麽美的意境啊,不由激動起來。
但她放眼望去,很快陷入失望之中。她沒有看到一望無際的綠海,也沒有看到風吹過後,草叢裏若隱若現的成群牛羊。有的隻是枯黃倒地的矮草,稀稀拉拉地散落著幾隻瘦骨嶙峋的羊。
一個衣衫破舊的牧羊人哼了一支曲子,聲音低沉而婉轉。她從這支曲裏,聽到了令人心酸的淡淡的憂傷,也聽到了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向往。
蘭花牽著馬兒來到一群牧民的居住之地,向他們說明投宿之意。那些牧民們初見外人,卻十分爽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她在那裏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放在蓄物戒裏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被她贈送給了那些純樸而貧窮的牧民們。看著他們激動得熱淚盈眶,說著她聽不懂的發自內心感謝話,她漸漸地沉默了。她所做的,是多麽的微不足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是在他們看來,那卻是老天對他們額外的賞賜。
入夜後,牧民們在帳篷前生起了篝火。苦難的日子並沒有磨滅他們對生活的熱情。大家圍坐在篝火旁,彈起了古老的弦琴,動聽的琴聲在夜風中傳得很遠很遠。有人用了草原上特有的高亢而嘹亮嗓音,唱起了屬於這塊貧瘠草原上的歌謠。那些牧民們的孩子,跟著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這樣唱了很久,其中一位老牧民突然唱起了另一支歌謠。當他唱出第一句後,另一名牧民接了下去,最後變成了所有牧民的合唱,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他們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在他們飽經風霜或是稚嫩的臉上,眼裏閃爍起了晶瑩的淚花。
蘭花聽出來了,這是在她在白天聽到的那支歌謠。她靜靜地看著他們被火光映照著的,一張張焦褐色的麵孔,安靜地聆聽著。
身邊一位年輕的牧民,結結巴巴地用漢語將這支歌的曲意,向她說了一遍:
“我還可以幸福地活著,
因為我的眼淚還沒有枯幹。
萬物都需要雨水來浸潤,
我的眼淚啊,
可以浸潤我這善良的心田。
我不定期可以等待地活著,
因為春天把草原從沉睡中吹醒,
我這一生啊,也將會降臨個溫暖的春天。”
這一夜,蘭花在一座小而簡易的帳篷裏輾轉反側,那支古老的歌曲在她耳邊縈繞不停,響了一整夜。天還沒有亮,她已經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她帶著白馬,悄悄地離開了這裏。
過了草原,又翻過一座山,那邊果然是浩瀚無邊的沙漠,天地渾然一體,除了天空中的一輪紅日和倒映在身前的影子,隻有茫茫一片,沒有半點生氣,聽不到半點聲息。
唯一尚存的,就隻有這頭伴著她緩行的白馬,和那一份屬於沙漠的寂寞與孤獨。在馬背上微微的顛簸當中,眼皮漸漸沉重,她不由地合上眼睛,慢慢地沉入到一種熟睡的境地。
她太倦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馬兒停在了一處沙丘上,夕陽已經西斜。這一覺,竟睡了這麽久!見馬兒也有些疲倦,她從寶戒裏拿出清水讓它喝飽了水,自己嚼了幹糧,倚著它休息片刻。
話還未說完,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陣陣呼號,雷滾地崩一般。她直起身子回頭一看,臉色大變。地平線那頭湧起一排滾滾的黃沙,仿佛要接天敝日,是沙塵暴!
沙塵暴的移動速度奇快,恐懼中,她隻知道命令白馬趕快與自己跑下沙丘。然而才跑了幾步,沙塵暴已經呼嘯而至,排山倒海地向沙丘這邊傾軋過來。黃沙彌漫,她的眼前登時一黑,如撞上鐵牆銅壁,被掀翻在地。她來不及爬起,刮過的沙塵,一層層地落下,旋即漫過她的身體。
白馬被衝擊得一個踉蹌,不待站穩,一道白光閃過,它背上的寬大的雙翼現出,狠狠地一扇,倒卷出一片沙塵,向兩旁橫飛出去。它扭頭回看蘭花,地上哪還有她半點蹤影?
風沙越來越大,它扇動的雙翼始覺吃力。它長嘯一聲,一躍跳到空中,一陣急馳,終於在最強烈的風暴中心到來之前,擺脫了龍卷風的波及範圍。
半個時辰後,沙塵暴終於過去。觸目望去,沙漠上的沙丘起起伏伏,一片金黃色。夕陽漸落,大地上呈現出一片黃昏後出奇的平靜。仿佛方才什麽都不曾發生過,更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白馬站在方才起飛的沙丘,它的蹄下,現在已經是一片平地。它在原地亂蹦亂躥,可是,除了激起飛揚的沙粒,沒有聽到任何來自主人的回應。它停下來,仰天嘶鳴,一聲一聲地召喚它的主人。
不多時,一人從空中落下。隻見此人身材偉岸,氣宇軒揚,輪廓剛棱有力,笑容明朗。見到白馬,他的濃眉微微一挑,咦了一聲:“這裏怎會有一匹天馬?”
白馬突然見到來人,停止嘶鳴,豎起耳朵警惕地看向他。男子向它笑了笑,表示自己並無惡心,溫和地問道:“馬兒,方才可是你在悲鳴?”
白馬見他眼中神色真誠,態度和藹可親,收起警戒之心,似聽懂了一般點點馬首,踩著腳下一塊沙地噅噅叫著。
“你在尋找你的主人?”
白馬聽到他的問話,又點點頭,繼續踩著那一片沙地轉圈,蹄子刨動沙土,示意他趕快救人。
男子大奇,天馬的主人會是天庭哪位神仙?既是神仙,怎會一時大意,避不過一場沙塵暴,反而被沙塵給掩埋了?不過,就算不小心被埋在沙裏,也應能破沙而出吧?但看眼前白馬如此焦急的神態,難道是該仙受了重傷,所以才無法破沙而出?如果這樣,這情形倒有些嚴重了。
(注:這一章出現的歌謠,來自多年前看的今古傳奇上的《春雪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