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商幫談判
“各位,其實文章在刊出時就已說明了,希望通過文章給人多一種思路,多一種可能。商人地位自古就不高,這是事實,但誰說這種狀況就一定是一成不變的?記得萬曆年的內閣首輔就說過一句話,‘商通有無,農本為穡,商不得通有無以利農,則農病;農不得利本穡以資商,則商病;故商農之勢,常若權衡,然厚商利農’。”
今日在座諸位,雖是應了別人的要求前來,但心裏對鄔闌多有不屑,隻是礙於情麵不好再說什麽。如今聽她提及這句話,倒也起了一絲興趣,想聽她接著又怎麽說。
鄔闌侃侃而談,一絲不懼,此時的她,獨有一種與旁的女子完全不同的風采氣韻,趙夢麟注視著她,眼底浮起一種莫名的溫柔,嘴角也漸漸翹起。
“這是位高權重的人說過的話,如今看來是多麽有遠見,由此可見,商業不僅不是末做,還是從事各種生產最重要的保證。既然商業那麽重要,為何商人的地位又遲遲不能提高?反過來再看看商人的現狀首先,咱們出行要花錢辦路引,不僅個人信息要登記,連資本、貨物情況也都要明於引間,在一地賣貨,也要向當地衙門呈上路引;其次,投宿貯貨需寫店曆,以備官府隨時掌握經營狀況來征稅;第三,占籍,隻有占籍之後才能合法販運經商,還有以便官府僉派徭役;這本無可厚非,但實際卻是,有不少鋪商是一掛商籍,其家立罄;此外還有保狀及清審,十年一次,後改五年,隻要是商鋪都編成排甲,輪流到衙門應役。以上這些都還可以看作官府對商人經營活動的管理,但是……”
鄔闌頓了一頓,環視一圈,看諸人皆專注聆聽,遂又接著道“我在此也想提一提商役,從最早的‘官府買物,鋪戶一排之中,一行之物,總以一人答應’到順天府開征‘行銀’、應天府開征‘則例銀’,這可以說是一種進步,推動了商業進一步發展,對眾多鋪戶來說也是一種解放。可是到了最後卻成了應招商人被逼的走投無路,更視買辦如瘟疫,卜之唯恐不及;再到後來就完全成了強製性的‘僉商買辦’,所僉的皆是大鋪商,僉報之後,‘尤猶滿路哀告,甚至有自縊投河者,這還不夠,五城兵馬司僉報若幹後,應天、順天二府再僉報若幹,富者百方避匿,餘下人家不能營求者抵數代死!至此,商役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已變成對商業資本最嚴重的危害,它已成為推動商業發展的掣肘!”
“哎……”聽到此,大先生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鄔姑娘所說的都沒有錯,老夫也深有體會,隻是……老夫不明白,這跟商稅又有什麽聯係?”
鄔闌微微一笑,道“大先生,且聽我再慢慢道來,我之所以要先說商業的重要和商人的待遇,就是為了引出商稅和恤商法,以及此篇文章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鄔姑娘,你接著說,咱們都聽著呢。”郝大壯說道。
鄔闌點點頭,又道“依法納稅,這是每個大明子民應盡的義務,但商稅的征收應建立在合理基礎之上,而不是看中商業經營的巨大利潤才去征收。國初是三十稅一,大約在仁宣之後,征收的種類就漸漸多了起來,但總的來說都是小而雜。而文章給出的建議是,一是將繁雜的稅種都梳攏起來,或按行業、或按性質不同進行分門別類的征收,刪減或增加稅種,製定適合各行業的稅率,這樣才能避免種種不合理的征稅。二是征稅方式同樣應按不同行業執行不同征稅辦法;三是要優化簿籍稽考製。我認為,這樣的思路不失為一個方向,如何在經營中權力與義務能平衡?”
“以上所講,我總結來說就是,朝廷無論是製定律法、製度上,初衷都是好的,隻是在執行過程中人為因素導致最終向相反方向發展了。為什麽?諸位有反思過嗎?再一個,無論是律法、製度還是稅收,從來都隻有從上而下的嚴格管理、懲罰,從來就沒有哪怕是一條製度是由下而上的對商人的保護,或對經商的鼓勵。文章為什麽要提營商環境的改善?諸位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嗎?”
“再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好的製度、好的製度執行,寬鬆的稅收政策,商業又如何能達到那位內閣首輔所說的商能通有無?又如何能為朝廷貢獻更多的稅收?是以,恤商法出台是必然,是大勢所趨,不為個人或某個行會所左右!”
“而這,隻是其一;其二,恤商法自然也保障我朝商人在海外貿易能順利進行下去的必要條件。我想,在座諸位如今應該已在、或者正準備進行海外貿易的吧?如今的海外形勢不知各位平時有關注過嗎?商人出海貿易,首先麵對的風險不是資本貨物的損失,而是海盜!為什麽會有海盜?那是因為每個海盜後麵都有整個國家的支持。我朝的商人沒有國家的支持,無疑都是螻蟻,任人踩踏!再有,所謂朝貢貿易,這根本就違背了商業的基本規律,對外貿易政策隻有建立在內外商人都公平競爭的基礎上,而不是對外懷柔,對內嚴苛,海禁並不能避免外來國家對我們社會、禮製的衝擊,反而會加劇內外商人間的不平等競爭,加劇社會動蕩,甚至威脅海防。”
“記得我曾見過這樣一句話海權,是一個國家、民族偉大性中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如果海權運用得當,則可以增長自己國家的財富和國力;如果放棄海權或者運用不得當,則會……”
最後的話意義明顯,但鄔闌也不想再說出口了,今日來此,本是內心充滿自信,相信能通過自己的“預見”和有說服力的說辭,至少能影響一些人,哪怕隻是在心裏種下一顆思想的種子,這樣都好。
但是,當講到自己前世國家的曆史,仿佛自己就是曆史的親曆者,那種無可表達的沉重,像巨石久久壓在心頭,無法揮去。
茶亭裏,一片安靜,也許是鄔闌的語氣太過沉重,又或者是眾人都震驚於她所說的話……
半晌,才聽有人又問“海權?又是什麽?”
“哼哼~,”鄔闌不禁嗤笑一聲,道“我大明朝對自己的疆土擁有主權,同樣也對附屬的海洋擁有主權,這都不明白?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五大洲四大洋?知不知道地球圍著太陽轉?知不知道人類總有一天會登上月球?你們知不知道一個大不列顛帝國會為了糖而發動戰爭?知不知道歐洲的奴隸貿易從此改變南北亞墨利加洲的命運?還知不知道荷蘭國的生絲貿易所賺的利潤是我們利潤的十倍?你們真以為這世上隻有一個永不落的明帝國?”
趙夢麟不禁皺了眉,輕叱道“表妹,不可胡說!”
“哈哈~,看吧,你們肯定覺得我是在胡說八道?哎……”你們都醒醒吧,好好睜眼看看世界!鄔闌在內心狂吼。
隻是,誰又能懂她?誰又能理解?
大先生又問“剛才姑娘所說那句話,是誰說的?”
“不記得從哪裏看到或是聽到,隻是時常夢裏會想到一些話或一些事,僅此而已。”鄔闌答道。
“文章裏所提煙酒茶鹽課以重稅,這句話該怎麽說?”鹽商萬家又開口問道。
鄔闌內心無語,思索半晌,道“先不提煙酒,茶鹽朝廷實行專賣,但專賣政策卻不是一成不變。比如鹽,目前看確實不錯,我隻想問問在座諸位,假如有一天朝廷的鹽政又發生了變化,比如放開私鹽,你們又將如何?還會像如今這般風光?”
“這……”
“看問題最好站在對方立場上去思考,課以重稅不是針對鹽商或茶商,而是朝廷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衡量,如何才對自己有利,而且我也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放開私鹽是必然趨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句話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適合,這裏我也不想多說什麽,您下來細品品,看我說的是否有一些道理。”
此時大先生出來圓場,道“鄔姑娘今日敞開心扉說了心裏話,雖然有些老夫並不認同,但無疑都是肺腑之言,而且,對於文章一事,鄔姑娘也說的很清楚。那麽,還請諸位都表個態吧?大玉川先來說說?”
這大玉川是山西茶行裏頗有影響力的一家,山西的茶商多在邊境經營茶葉貿易,以磚茶銷往蒙古,紅茶遠銷俄國甚至中亞及西伯利亞等地。其中的大玉川就是佼佼者,在張家口開設茶行就達三十餘家,此外還在福建有五千畝的茶山,另加七座茶廠,如此這般雄厚資本,是以成為晉商翹楚。
大玉川的大朝奉此時起身,拱手道“今日聽了姑娘一番話,在下確實收益匪淺,也明白那日確實是我們衝動了,其實砸報社並非在下刻意指使,而是手下人恣意妄為,事後也已對肇事之人做了相應的懲罰,今日前來,也是代表了其他三家茶行,一來對鄔姑娘道一聲歉,二來也要對鄔姑娘的報社全額賠償,還望鄔姑娘不計前嫌。”
鄔闌聽他如此一說,自己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事到如今,再追究細節也毫無意義,既是要賠償,那就賠吧,自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好說,好說,此事就當一筆勾銷,往後誰也別提就罷。”鄔闌同樣一拱手說道。
鹽商萬家同樣也表了態,是以,報社事件,算是暫告一段落。不過細細想來,整個事情還得從初五那賈六登門開始算起,到如今已反反複複折騰了無數來回,看似撫萊閣占盡風光,但要說最終誰是大贏家?恐怕不好說,就像麻將血戰到底一樣,還沒到收官,誰也不知道誰是贏家,誰是輸家。
回去的馬車裏,鄔闌始終沉默,趙夢麟看著她,幾次欲言又止。不過,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表妹今日所說的話,看似荒誕不經,但感覺表妹說得理所應當,似乎是親身經曆一般。而且以我看,表妹應該不隻是說說,恐還有其他的目的?”
鄔闌訝異,暗暗思忖,這便宜表哥還真是敏銳,我自然不是隨便說說,而是要在他們心裏種下一顆‘革命’的種子,這種子總有發芽長大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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