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2章 誰的說詞才是真的1
塵世似秋風,人生如落葉。
在沒有抵達並北,在盲目的流亡過程當中,在那不知歲月的時間裏麵,高然每每感受到的,是浮萍一般的毫無根基的淒涼感。這感受倒並非是全部為他自己,而是因為他時時看到的,漢人成為流民之後那些淒苦的生活。
從最初河洛開始,一步步的走到了關中,原以為在長安左近便能重新開始生活,卻沒有想到就在大漢曾經的京都之下,迎接他的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大量的流民為了一口吃食,出賣苦力,成為奴隸,宛如牲口一樣,張開嘴巴赤裸著身軀,被人用木棍鞭打著,指揮著,行屍走肉的活著。
甚至連牲畜都不如,高然見過,饑餓到了極致的流民,默默的將自家的孩童交換出去,然後換來別人的孩子,放入鍋釜當中,烹熟
高然也餓,餓得頭昏眼花,腹中生疼,但是這樣的食物,他不敢看,也不敢吃。
走了多久高然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他記得那第一口真正的食物從口腔滑入脖頸,進入腹中的那種感覺,那種充斥著全身的幸福感。
他忘不了那一名站在他麵前的幹瘦老者,也忘不了從他手中接過的那一碗粥的溫度,那種溫度重新溫暖了他的手,他的身軀,甚至他的靈魂。
然後他才知道,這裏是征西將軍的屬地,那一名老者是征西將軍的師傅
大祭酒!高然看著蔡邕胸腹之間冒出的豔紅鮮血,撲了上去,企圖用自己身體遮蔽那有些瘦弱的身軀,聲音淒厲的高喊著,他們殺了大祭酒!他們殺了大祭酒!
蔡邕並非聖人,他一樣也有私心,但是在對待知識傳承的這個方麵上,他卻宛如聖人一般,無私且慷慨。
薑悔站在學子之中,見到了蔡邕那並不十分高大的身影,仰天而倒的時候,心卻猛然間一空,就像是卻了一塊什麽東西一樣
薑悔並不聰明,至少不像他父母口中的那麽聰明,這一點,自從他開始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好動,不太容易靜的下心來,別的孩子可能隻需要背一遍兩遍就能背誦的文章,他要背上三遍五遍,甚至十遍二十遍都不一定能夠完全記住。
有時候因為記錯了典故,用錯了章詞而被其他人嘲笑,那種難堪和恥辱感,宛如冰天雪地赤身裸體一般。
他的家族,他的父母,都希望能有一個孩子可以成為讀書種子,將經書文字帶回家族當中,讓知識在薑氏血脈當中傳遞下去,而薑悔他就成為了這樣的責任人。
讀書讀得慢,家族得期望又高,這讓薑悔很痛苦。
幸運的是,薑悔來到了並北,見到了蔡邕。
學宮的要求很嚴格,但是學宮內的氛圍卻很好,隻要是遇到了學子就經學上麵有任何的問題,不管是普通的授學博士,甚至是學宮祭酒令狐邵,大祭酒蔡邕,都是一樣的,盡心講授,唯恐講得不清,授得不細。
薑悔等學子隻要是取得學業上絲毫進展,蔡邕等人都會為之而高興。
薑悔還記得當他模仿班固的兩都賦,寫了一篇平陽賦之後,蔡邕評了一個大大的佳字,還在學宮大殿的集會之上登台誦讀,雖然隻有一部分較為精彩的辭章,但是也讓薑悔如飲醇酒,昏昏然熏熏然。
原來自己並非不能讀書,原來自己也能寫出好文章!
那一夜,薑悔一個人,在學宮之外的桃林,向著遠方的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下,痛哭出聲,釋放出在自己身上累積了多年的壓力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薑悔開始覺得經書上麵的文字不在那麽的可惡,那些原本隱晦的詞語也逐漸的生動了起來。
然而,那個曾經因為他寫出了一篇上佳文章便可以高興得大袖紛飛,手舞足蹈的學宮大祭酒蔡邕,卻倒在了薑悔的麵前。
夫子!夫子啊!
令狐邵哭喊著,涕淚橫流。
令狐邵抱著蔡邕的身軀,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不停流淚,雙肩塌著,身體不停顫抖,鼻涕和眼淚順著胡子往下流淌,就像是一個委屈無比的三歲孩子,想講一些什麽卻講不出來,隻能用哭泣和嚎叫來表達內心的悲愴。
驟然生的意外,導致雙方的兵卒都不約而同的往後撤了撤,留下幾十具的屍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山道之上。
啊?鄭泰一臉的茫然,嘴角的肌肉抽搐著,無法理解眼前生的一切,蔡中郎?蔡中郎死了?蔡中郎死於陣前?
他隻是來取征西將軍的遺腹子的,當然也有想過要麵對蔡邕,但是鄭泰絕對沒有想過要將蔡邕殺死,這完全是兩碼事啊!不是應該將征西的這些兵卒殺退,然後衝上學宮,然後在眾人麵前揭穿斐潛和蔡琰的私情,最後再堂而皇之的將蔡琰提到城下,令平陽城不攻而潰麽?
蔡邕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現在怎麽辦?
鄭泰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有那麽一個瞬間,鄭泰心中橫過殺人滅口的想法,隻要將學宮上下全數屠戮幹淨,或許這個事情就不會有人知道
但是很快,鄭泰就放棄這個破綻百出的想法,因為縱然他願意頂著得罪並北河東,甚至司隸士族的風險,殺絕了學宮的上下學子,但是手下的兵卒就不會將這個事情講出去?難倒自己也同樣要將這些兵卒也一同滅絕了?毌丘興會同意,會毫不在意的支持自己?
若是消息走漏了半分,屆時群情滔滔之下,楊公會選擇大局,還是會選擇鄭泰自己這一人?
麵對突然情緒激動,一股腦衝上來的學宮學子,鄭泰也不敢下令讓兵卒不管不顧的直接殺戮,隻能是暫時先將兵卒撤出山道,畢竟殺了一個蔡邕,多少還有機會解釋一下,要是血屠了學宮所有學子,恐怕楊彪為了平息士族怨憤,下一個人頭落地的就是自己了
河東。
就在毌丘興統領和河東安邑城外的兵卒北上不久,在安邑城內的衛氏府邸,就有幾名老者聚集到了一起。
雖然和弘農郡隻是隔著一條大河,但是也正因為這一條大河而免除了許多災難,從西而至的羌亂,甚少鬧到河東來,就連南下的鮮卑,往往也是在西河郡常山郡等地劫掠,就算是來到了河東,不久之後也就北返了,因此河東一直以來都算是比較安穩。
河東郡的安邑城中,民宅白牆黑簷,高低互現,風景最佳的一塊,便是臨近汾水邊上的區域。
這裏有許多高門大院,都設立在汾水江畔,而衛氏的府邸,自然就是占據著汾水江畔最美麗的一段石岸和最為清秀的一片山林。
此時此刻,在衛園深處的小樓之內,垂紗絹幔攏住了外麵的光線,也擋住了從小樓內部黑暗當中透出來的燭光。
衛老太爺端坐在上,抬起拉達的眼皮,看了一圈在左右的另外四名皓老人,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蒼天垂憐,老朽入土之前,終見並北之變局。
左側位的老人平靜說道:當下之策,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吾等也時刻未忘昔日之辱,隻是有些細節,仍須好生斟酌。
衛老太爺點了點頭,說道:具體事務,自然由族中子弟一一依策而行,吾等衛氏於河東生息多年,斷然不會出任何問題。
大長老所言甚是。另有一事,吾家子弟亦有些許,或在平陽城中,或是學宮求學,而今事突然可否與毌丘將軍一言,照顧一二?
此時此刻,先顧得當下,豈能糾結於旁枝末節衛老太爺淡然說道,衛多君子,其國無敵!某河東衛氏,何曾惜身?更何況,毌丘將軍與吾等素無往來,縱然相求,又有何用?
看著那幾名皓老人複雜的神情,衛老太爺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蠕動了幾下,說道:爾等亦不必傷感,當下若是戰事順利吾等掌控河東之後,說不得平陽城中,非但子弟不損,亦有些額外分潤
隻是這戰事果能順利否?
楊公前番折戟,自然心有不甘,當下舉兵北進,亦是籌謀多時,征西雖說武勇,然驕橫自大,今覆於隴右,其帳下必然自亂。如今毌丘將軍領軍北上,平陽必陷無疑,隻要吾等借此之機,趁亂取了王賊級,便可重受河東權柄,更何況王賊向來左右逢源,楊公定然心有怨氣,縱然猜得吾等所為,又可奈何?說不得還需謝於吾等,除其煩憂。
說起來,還要感謝那位征西將軍才是若王家賊子不是懼怕征西,又怎會左右不定,惡於楊公?眼下毌丘將軍北上督戰,亦是楊公多有不滿也。
嗬嗬,甚是。
若非征西身亡,毌丘將軍前來領兵,王賊以為安枕無憂,又怎會將郡兵全數抽調北上,與吾等如此大好機會?此真乃一啄一飲,天數使然。
衛老太爺微笑著,心情愉悅的說道:哈哈,待吾等事成之後,定然於汾水河畔修一石碑,屆時可千萬莫要忘了加上征西字號,注明王賊乃死於征西之手
哈哈
小樓裏響起老人們歡愉的笑聲。
河東衛氏,還有許多地方豪右,他們存在的時間,絕對比起任何一個郡守在任的時間都要綿長許多,憑借著宗族內部的各種禮法約束,漢代地方士族豪右始終保持著對內的強大凝聚力,並因為漢代長達三四百年的官吏舉薦製度,導致地方經常被這些士族豪右經營的像是一塊鐵板一樣,無論朝廷或是郡守怎樣試圖分化剝離,一般情形下隻能觸及最外層的存在,而無法深入到其核心地帶。
就像是之前衛覬的一舉一動,雖然衛老太爺並沒有露麵,但是不代表他一點都不知情。衛覬是衛氏看好的家主繼承人,但是很遺憾,衛覬並沒有能夠成功的完成他的試煉。
所以衛覬就要為他自己的傲慢也好,粗心也罷,付出應有的代價,衛覬一房這一支的人員也因此一貧如洗,失去了其多年積攢下來的財富。
壁虎斷尾,海參吐腸,雖然看起來淒慘無比,但是實際是這些生物保命的常態,衛氏也是如此。
雖然衛氏一退再退,似乎已經是賠得傾家蕩產,人員窘迫,但是這些都是都隻是表麵上的,河東衛氏在這麽多年經營當中,滲透幾乎都是方方麵麵,又豈是賠償些錢財事物就可以徹底打垮的?
原本安邑城中還有些王邑直屬的兵卒鎮守著,現在也跟著毌丘興走了大半,再加上衛氏也知道這些年,王邑一方麵不敢得罪楊彪,另外一方麵又懼怕征西將軍,然後竭力維持著在這兩方麵之間的平衡,看似左右討好,實際上兩方麵都得罪了
而現在,衛氏認為之前送給王邑吃的尾巴和腸子,現在王邑應該全數吐出來了。
午後的陽光明媚,秋風送爽。
安邑城守府按照慣例,召集諸衙官員,商議秋獲以及安排向輸送糧草等事務。
所有官員都應命而至。
還沒有等進入正式的話題,安邑巡城校尉就跌跌撞撞的跑了近來,稟報道城中疑有征西潰兵,聚集作亂!
王邑大驚之下,下令關閉城門,全城搜檢!
官員們麵麵相覷。
正當王邑將最後一支手頭上的直屬兵卒派出去平定城中的征西潰兵作亂的時候,府衙後院忽然火起,頓時亂成一片!
早已經埋伏多時的衛氏私兵,假冒救火名義,衝進了府衙之內,關上了大門。頓時在安邑府衙之中響起了一陣暴怒的叱問之聲,旋即就聽見慘呼聲驟然響起!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從銅釘的府衙大門之下緩緩的滲了出來
轟隆一聲,封閉的府衙被重新推開,然後有人竄了出來,沾染了一身的鮮血,高聲呼道:征西餘孽,竟然喬裝混入府衙之內,刺殺了王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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