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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錙銖(四)

  次日清晨,鹹陽縣府便接到了一樁命案。死者是一個無業遊民,家住城東,父母尚在,下麵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弟弟。來報案的正是他的弟弟,原來此人成日遊手好閑,惹是生非,在家中受父母唾棄,恨不得他早點死在外麵,一了百了。唯獨這個老實巴交的弟弟依舊將他當作兄長看待,頭一個發現了他徹夜未歸,前來認領了屍體。


  “我阿兄他人是荒唐了點兒,但罪不至死啊。究竟是甚麽仇甚麽怨,要對他下如此殺手?”小少年伏在兄長已經涼透了的屍身上,嗚嗚咽咽地啼哭著。


  負責查驗屍身的令史道,“令兄死於昨夜宵禁後,死因是被鈍器刺破心髒,一共有四處相近的傷口,都是三分寬,而最深一處五寸有餘,據此,可推斷凶器應該是女子綰發的簪飾,而令兄被發現時衣衫不整,褻褲上有幹涸香唾,更進一步證明令兄在死前曾與人有過肌膚之親,兩者結合論定,凶犯很有可能便是與令兄親近的某位姑娘。敢問小哥,令兄生前可有婚配,或是與誰家女子相好?”


  “這……”小少年聽完,愣愣地吸了吸鼻子,才支支吾吾道,“阿兄他生前吊兒郎當的,適齡的姑娘家裏都不願將人許給他。不過,他,他似乎是和一個女子正相好著……”


  “小哥知道是誰?”一旁的文無害問。


  小少年猶豫了一下,最終在巡捕房眾官差的目光下,哽咽著如實道來,“我,我也是近幾日才不小心撞見的,那女子高綰發髻,像是已有夫家。”


  文無害一聽,隻覺不妙,尋思著還是招來跟在一旁隨時待命的楚意,“小景,你將他帶去隔壁,按照他所描述將嫌犯的樣貌擬出來。”


  楚意應聲領著小少年走了,這廝仿佛傷心欲絕,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磨蹭了半個上午才大概描摹出個輪廓。幸而令史與獄掾又尋來幾個與死者生前有過交集之人,七嘴八舌,囫圇著也算有了進展。


  其中一個常與死者一塊出入賭場的地痞更是說到了重點上,“他跟的那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寡婦,反正他曾和我說過隻要一沒錢去管人家要,人家就喜歡他那張小白臉,百依百順,說給就給,一點都不含糊。畢竟嘛,又不是自己掙來的,拿出來養外人自然不會覺得心疼了。”


  “寡婦?鹹陽城中孀居的寡婦卻也不少,但是有家財傍身的確實沒幾位吧?”楚意一麵埋頭作畫,一麵平靜地問負責審訊的獄卒。


  獄卒往她還未畫完的人像上瞟了一眼,剛喝到嘴裏的茶水一口全噴了出來,“這這這,這怎麽可能?!”


  “啊呀,”楚意這才故作驚訝地停筆,“這模樣倒像是……”


  她話還未說完,便聽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眸一看竟是文無害與令史幾人簇擁著縣尉走進了巡捕房內,連忙隨同僚一並起身行禮。


  “聽說城裏出了樁不幹不淨的命案,嫌犯可找著了?”縣尉懶懶地撚起楚意還未畫完的畫像,看了看便交到了獄掾手中,“這不是畫出來了麽,趕緊將告示貼出去全城通緝,然後抓人啊。”


  楚意暗喜,她正愁如何應付負責複查案件以防冤案的文無害,將事情朝她所期望的方向發展,不想連老天都在助她,一陣妙風將辦事從來喜歡糊弄了事的鹹陽縣尉吹了過來。於是故意道,“尉君,案件還未複查,若隻憑這一幅模糊的畫像便將人抓來問審,恐怕不合規矩罷。”


  剛愎自用的縣尉聞言即刻瞪著她,喝道,“這都已經有鼻子有眼了還叫模糊麽?!陛下最恨的就是女人不守婦道,與人通奸,眼下馬上又是蠟祭,若不盡快處理了若傳上朝中去,等著觸陛下黴頭麽!何況,本官為官多年,如何斷案定罪還用得著你小小一個不入流的差人指手畫腳?!”


  楚意唯唯諾諾地連聲答是,幸而她素來跟在文無害身邊辦事勤勉,文無害見她受了訓斥,忙替她求告道,“尉君,小景這孩子年紀尚輕,說話辦事沒個輕重,尉君寬宏大量,還請看在她平時勤懇刻苦的份上不要和她計較。既然尉君發話,此案便當下官已經複查,立刻命人前去將人提來,畫押定罪。”


  縣尉得了個台階下,輕咳一聲,打了個官腔道,“如此就對了,將人提來,若是不招,那便用刑,打到招為止,這事兒無論如何也不能拖到蠟祭之後,既不吉利也容易引起上麵注意。行了,閻府君還邀了本官議事,你們自己忙罷。”


  待他揚長而去,文無害和獄掾相視一眼,在楚意麵前無奈地歎了口氣,“獄掾你還愣著做甚麽,帶人去拿人罷。”


  “可是……”楚意繼續裝作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抓住文無害。


  文無害又歎了口氣,“還能怎麽辦,上麵怎麽說,咱們就怎麽辦罷。這種沒臉的事,還是趁早解決的好,傳出去也不是甚麽好名聲呐。”


  秋來百花殺盡,楚意原以為唯有菊花一枝獨秀。卻在巡捕房寸草不生的門外發現了一簇遲開的舍子花。豔烈的朱紅安靜地綴在纖細的綠枝上,像火焰,像鮮血,更像成沁陽水蔥般的十指上暈染的蔻丹。


  這一天鹹陽城中風雲驟變,渭陽樓的老板娘成李氏因涉嫌與人私通並殺害情夫被捕下獄,渭陽樓遭到查封,一夕之間,曾經渭水河畔最耀眼的明珠被埋進了秋天的枯葉塵埃裏。她也因一直拒不認罪,遭受了酷刑,等兩天後,楚意再見到她時,曾經窈窕嫵媚的俏寡婦已淪為了衣衫襤褸,苟延殘喘的階下囚。


  楚意以文無害的名義說通了負責拷問成沁陽的幾個獄卒,換來了與她單獨見麵的一刻鍾,“嫂嫂,別來無恙啊。”


  成沁陽氣若遊絲地開了口,“怎麽是你?”


  “受了兩日的酷刑嫂嫂還這般倔強,我還真是低估了嫂嫂的這把硬骨頭。”楚意盤腿坐在巡捕房的另一頭,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袖口。


  成沁陽還算聰明,立刻便反應了過來,“怎麽是你!難不成是你這小賤蹄子害我?!”


  楚意抬眼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沒有正麵回答,“嫂嫂知道我這兩天睡在哪麽?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城東三十裏茶肆和徐記米鋪中間有條廢棄已久的荒巷,汙水橫流,臭氣熏天,夜巡的衛兵都要繞道走,看都不會看一眼。而我,就睡在那兒。不瞞您說,我入宮之前也是楚地名門望族嬌生慣養出來的女公子,入宮後伺候著宮裏最金貴的小主子,不說是錦衣玉食的人上人,但也算吃得飽穿得暖,若非拜您所賜,我還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睡在那種地方,形如乞丐。”


  “可我並未要害你性命,你卻要反口將我咬死,你這個惡毒的賤人!瘋狗!”成沁陽不甘心地叱罵。


  楚意咯咯笑了起來,“所以我還是要謝謝嫂嫂呀,沒有因為那件事將我滅口,才給了我這樣一個反咬回來的機會。”


  成沁陽直抽著冷氣,嗬嗬幹笑,怒不可遏地詛咒著她,“果然相由心生啊,你這般蛇蠍心腸難怪臉上要生了這樣大的一塊黑斑,比野狗還要招人嫌。你害我不要緊,但你遲早也會有報應的,等著下地獄罷!”


  “就算是入地獄下油鍋,那又怎樣呢,不是有嫂嫂和那些我痛恨也痛恨我的人奉陪麽?”楚意從容地微笑著,“何況,我也不算冤了嫂嫂,您的睡榻往來那麽多男人,誰知道那倒黴鬼是不是其中一個。反正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不如我也告訴嫂嫂真相罷。在嫂嫂將我趕出來,不許任何客棧收容我的那一夜,我在荒巷遇著了那對苟且的男女,哪知他們歡好之後突然起了爭執,一發不可收拾,彼此手下不知輕重,一並死在我麵前。我那時靈機一動,費了大力氣將女子的屍體轉移,然後在取證擬畫嫌疑犯樣貌時,便想著嫂嫂的模樣動筆。不過嫂嫂也不能都怪我,誰知道尉君此時蒞臨,當機立斷便要人抓了嫂嫂,這時候我也為嫂嫂爭取過,可通奸之罪在當今陛下眼中遠勝謀殺大罪,尉君盛怒之下,我若再多嘴,可就保不住自己的飯碗啦。”


  “瘋狗!瘋狗!”成沁陽此時已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立刻撲上來把她撕碎,可卻被牢牢綁在柱上,動彈不得。


  “嫂嫂,為著當初狗眼看人低,恃強淩弱而付出性命的代價,這買賣,可虧大了啊。”楚意要說的都說完了,眼看留給她的時間也快到了,她便欣然起身往外走。


  那幾個獄卒見她出來,忙前後迎了上來,煩惱地問,“怎麽著,那女人肯消停了麽?”


  楚意搖了搖頭,看著他倆意味深長地邪笑道,“看得出來,幾位同僚也是不耐煩了啊。”


  其中一個旋即嘿嘿笑道,“那可不,渭陽樓老板娘的身段樣貌以前在鹹陽可是出了名的撩人,哥兒幾個審了她兩天兩夜沒合眼,看得眼睛都快直了。可她一直不認罪,我們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兒啊,要是到時候放出去,她肯定要伺機報複的。”


  楚意衝他們招了招手,要他們附耳過來,“這有何難,反正尉君認準了要她一死了事,她究竟怎麽個招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幾位隻要拉著她的手往罪狀上一摁拿來交給我,之後不就是你們想怎樣就怎樣了麽?要是嫌她聒噪,便先將舌頭罷了,左右她做出這樣見不得人的孽,家裏也不會有人為她收屍,查驗正身了。”


  聞言,大家一拍即合,這些個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家夥即刻就按照楚意提點的法子去辦了。楚意看了看手裏的罪狀,耳邊是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叫謾罵,不一會兒又戛然而止,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


  那些看輕她的、羞辱她的、傷害或企圖傷害她的,她從來都是錙銖必較,以牙還牙。


  可從即刻起,更是殺身誅心,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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