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且試天下(44)
“楚王在荊州勢力何其強橫,你們恐怕不知,更何況還有明載物那隻老狐狸在替他運籌帷幄,要想拿到他們侵吞民田、意欲謀反的鐵證,哪裏是件容易的事!”陸白猿看了一眼慕容栩,無奈歎氣道,“他們行事詭秘,且各個階段都有中間人出麵落實,並沒有物證可以直接指證是楚王搗鬼……那些民田,的確是因為鬧‘詛鬼’而被荒棄,再由明家族人及楚王側室家眷出麵占奪,於昆吾國法上完全合乎手續,並無破綻……但倘若是他人率先占得這些‘荒田’,則詛鬼之毒並不會消除,唯有楚王與明家族人占得的田產卻能夠得以複蘇,依舊是良田沃土……其中貓膩,明眼人皆能通曉,但卻無法作為呈堂證供。”
“可是若沒有證據,那宋前輩昨夜許下的三月之約……”慕容栩雖然心知昨夜景家已是受了宋略書天大的恩情,但還是對他倉促許下三月之約,將己方置於被動處境的應對策略頗有微詞。見慕容栩已然提出質疑,陸白猿也不護短,當即表態道:
“昨夜席上放言一事,的確是宋老弟欠缺考量,既然事情是我們這邊惹出來的,自然沒有推搪之理。你們放心,如今這事‘地龍會’依舊會鼎力相助——等船出了運河,行至清江,自會有南山道內的分舵門人來接應你們……到時候,無論你們是打算回返西境,閉門自守;還是前往南疆,協助我們找尋扳倒楚王、洗冤白帝的機會,我們都會全力以赴,與你們互通有無,絕無脅迫勉強之理,也不會有斥異利用之念!”
話說到這般份上,即便是慕容栩也再想不出反駁的理由。船艙內忽然陷入了一陣短暫的平靜,唐無梟忽然站前一步,出聲問道:“我還有一個問題……她,究竟是什麽人?”
此話一出,船艙內忽然又歸於寂靜。宋略書與陸白猿互看一眼,最後還是陸白猿接過了話頭,望著玉羊沉聲坦白:“此事原為我和宋老弟的私事,且尚未確定,故並不想在這裏說開了去……不過唐公子既然問起,那麽便一並告知,也無不妨——這姑娘很像是我們一位結義弟兄的獨女,那位弟兄舉家於不久前橫遭不測,行蹤全無,故而老朽與宋老弟才會對這位姑娘略上心些……諸位奔波了一夜,想來都已經累了,不如先去艙內歇息片刻,待入夜泊船時分,老朽自會差人知會各位,再做打算不遲。”
陸白猿說完這番話,便帶著宋略書、花鬱玫等幾個“地龍會”頭目離開了花廳。剩下的門人也很快魚貫而出,隻留下那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朝著慕容栩、唐無梟等人略一拱手:
“幾位公子姑娘,請隨小的前往客艙,稍事歇息。”
眾人眼看著困於水上,別無他法,當下也隻能跟隨少年離開花廳,前往艙房休息。“地龍會”的畫舫看著雖大,但因為人數眾多,所以能空出來的艙房也就隻有一間而已,倏忽間十來人進入,頓時擠得轉身都困難。一行人中玉羊身子骨最弱,顛簸奔走了一夜已經困得兩眼直打架,慕容栩便安排她躺進艙房內唯一的一張長榻內,和衣休息……待玉羊睡去,倚著艙門的唐無梟看了眼慕容栩,直言道:
“你怎麽看?”
“半真半假。”麵對自上船來便麵色不佳的唐無梟,慕容栩並沒有選擇隱瞞,“從我個人判斷,景師弟遭遇構害一事的前因後果,多半是真的;但‘地龍會’願意幫我們的原因,恐怕有詐。”
“怎麽說?”休留聞言瞪大了眼睛,“這時候詐我們?是為了什麽?”
“你還記得讓你回城帶人出來前,宋略書說的話嗎?”慕容栩並未直接回答,隻是略偏過身,看了眼身後發出輕輕鼾聲的玉羊,“隻怕她的身世,並不如他們剛才說的那麽簡單。”
休留略回憶了一下幾個時辰前,宋略書的交代——那句“此女身世,非同小可”還言猶在耳,卻與剛才陸白猿的解釋大相徑庭。休留不解地轉頭,向慕容栩追問道:“可是都到了這份上,他們卻依然是把她交給我們照看,而並沒有強行將她帶走,又是什麽緣故?”
“所以我說,半真半假,恐怕直到現在,他們自己都還不確定,玉羊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或者說,在確定她的身份以前,她並非是個‘危險’的人。”慕容栩揚手從袖中掏出鐵扇,兀自在手中挽著花兒,幽幽道,“但她對於我們,卻是絕對不容有閃失的存在——倘若我猜的沒錯,‘地龍會’之前應該已經得到‘禦前講手’上楚王和朱皇會對景師弟或者玄王下手的情報,他們原本的目的,便是等對方出手以後,伺機除掉楚王或朱皇,再引得朝廷動手,清查南疆屯田一事,替他們尋得證據,剿除賊逆……然而在關鍵時刻,宋略書卻臨時變卦,寧可放棄行動也要保下景師弟……恐怕就是為了從我們手裏,獲得玉羊的下落!”
“可是上一次,我們在沐恩樓遇到他時,他對玉羊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啊!”聽完慕容栩的話,景合玥也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但心中的疑團卻是加倍增長,不由出言打斷道,“還有,如果按照你的意思……那‘地龍會’肯出手幫我們,豈不是等於是看在了玉羊的麵子上?”
“所以我說,他們對於她的身世,尚未確定。”慕容栩搖著扇子起身,朝艙門緩緩踱步而來,“上次去沐恩樓,我們都是易了容的,這是其一;二來剛才以著宋陸二老的模樣來看,他們確實之前從未見過她;三來麽……或許不明說也是對於她的一種保護,也未可知……總之現在,為了景師弟,我們必須聽從‘地龍會’調令行事,也絕不會加害於她,於是我們與‘地龍會’之間,目前形同是互相交換了一枚‘質子’:景師弟的安危在他們手中;而玉羊人在我們手裏——這種形勢對於暫時的利益同盟來說,是比較理想的。”
一席話徐徐說完,慕容栩也已經走到的艙房門口,隻見他忽然揚起鐵扇,在唐無梟肩膀上輕輕磕了磕,淺笑道:“反正事情還未到山窮水絕之地,不妨稍安勿躁,看看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化——楚王勢大,‘地龍會’根深,然我景家也不是無根之木,如若幹等無聊,我們不妨再來賭上一賭,看看最後能夠得償所願的,會是楚王?地龍會?還是我們?”
“你想賭什麽?”察覺到慕容栩語氣中的威脅之意,唐無梟毫無懼色,直視對方雙眼道。
“我一介白身,別無長物,能左右的便隻有自己這個人而已。”慕容栩攤開雙手,低笑一聲道,“若唐兄贏了,我便加入唐家,終身聽憑你們差遣——前提是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唐家不能先行妄動,尤其是……不能對她出手!”
“好,那你想要什麽?”唐無梟的眼閃現出些許寒光,“事先說明,我不覺得以你們現在的情勢,能鬥得過有備而來的‘地龍會’,或者楚王。”
“話雖如此,可我還偏就喜歡押人對家——我賭景家能絕地翻身,東山再起!”慕容栩的眼中也是寒光四射,然而嘴邊的笑意依舊恬淡,“至於我要的賭注嘛……就賭景師弟前些日子給你的那瓶耳鼠膏好了!”
“一言為定。”唐無梟點頭首肯,算是應下了慕容栩的賭約,“既然已經把話說明,我便先回蜀中,等待消息。”
唐無梟說完,便帶著隨行的幾名唐家弟子轉身離開了艙房。待幾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慕容栩才長出一口氣,將艙門匆匆闔上,轉頭對休留和羅先道:
“好了,現在可以來談談我們自己的計劃了。”
“喂,這樣真的好嗎?”景合玥望著艙門,隱然有些擔憂,“你下了那麽大的賭注,又在這種時候讓他們離開……這樣萬一‘地龍會’又生變數,我們不會更被動嗎?”
“玥小姐有所不知,他們才是最大的‘變數’!”慕容栩用鐵扇敲了下景合玥的腦袋,低聲道,“我們跟唐家,是利益捆綁的生意關係。商人逐利避害是本能,如今景師弟出事,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狗急跳牆,綁走玉羊從‘地龍會’哪裏逼出些許關鍵線索,富貴險中求?況且之後有些安排,景師弟本就不欲讓外人知道,如今他們要走,正好方便我們行事!”
“師父之前還有安排?”休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忽然想起在小舟上唐無梟提出的,那個自己還未來得及回答的問題,“是……那件事?”
“你知道的大略不錯,但還有些具體事宜,他是隻告訴了我的。”慕容栩擺手,示意休留與羅先等人湊近,一行五人圍成一圈道,“俯耳過來,一會兒我們需再分頭行動,如是這般……”
艙內私語竊竊,艙外驚濤拍岸,乍起的江風吹散了晨起便籠罩了整條水道的濃霧,露出些許水光漣漣;一輪晴晦不明的旭日,正在沙鷗喑啞的鳴叫聲中冉冉升起,為這一江灰蒙蒙的深秋水色,平添了些許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