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化鬼為民(71)
傍晚時分,休留又依照慣例,帶著幾個仆婦來到後院,給玉羊來送當天的食水及木炭等生活用品。休留剛打開房門,卻見裏麵的氣氛似乎有些不一樣:玉羊端著把凳子正對門口坐著,身上裹著厚厚的織錦鬥篷,手邊放著一個盆架,上麵盛著一臉盆熱水,似乎正在用熱毛巾敷手。見了休留,玉羊也不若以往一般,嘰嘰喳喳地試圖套話問出些外麵發生的事兒來,隻是抬眉瞥了一眼,微笑道:“來了啊?”
“嗯……”休留點頭答應一聲,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將手中的食盒遞給一旁的靈芝,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道,“一應用度一如既往,請小姐過目。”
“旁的我並不在意,就問你一件事——你們是不是抓了個孟鳥族的孩子回來?”玉羊也不樂意繞圈子,直入主題道,“我要見那孩子,把她領來我這兒,我自會照管她!”
“不知道應小姐是從哪裏聽來的謠言,府裏如今並沒有這樣的孩子。”休留低著頭,如是回答道。
“嗬嗬。”玉羊冷笑一聲,將手中的毛巾掛到椅子扶手上,看向休留道,“休留啊,你師父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真的很不擅長撒謊啊——你編理由的時候,可是從來都不敢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呢!”
沒等休留想好該如何回話,玉羊已經站起身來,一把抖落身上披著的鬥篷,露出裏麵穿著的單薄夏衫,隨後端起一旁的臉盆,將盆裏的熱水兜頭朝自己澆了下去……隨後抹了一把臉,一腳踢翻牆邊的炭爐,對休留道:
“今兒這事誰都別想再糊弄過去!我就這麽在門口站著,看是你們先把那孩子帶來,還是這水先涼透了,把我凍成冰塊兒!”
“姑娘!你這又是發什麽瘋!”大病初愈的雪衣一看又急了:先前玉羊說要換穿夏衣,是為了方便敷手敷麵,不曾想原來竟是為了這一出自殘要挾!夏衫單薄,一盆水潑將下去,隱隱便透出了外衣底下的裏衣與肌膚,休留跟隨同而來的男仆也不敢貿然上前碰她,隻能衝著屋裏的兩個丫環和外麵的使喚婦人嚷道:“都杵著做什麽?還不快把小姐扶進去!”
“哪個敢上來!”玉羊真發了狠,眼見外麵兩個婦人就要衝上前來,她一把摘下頭上的銀釵抵住咽喉,另一手推開提著鬥篷想給自己披上的雪衣,橫眉立目道,“休留,先前你們要罰我關我,我都沒有任何抵觸。石門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產業,然而若是因為我而牽累了你們的聲望,你們要收回我也無怨無尤……但是如果你們非要傷害我救下的人,尤其是那樣的孩子……就別怪我跟你們沒完!回去告訴你師父,要麽把那孩子帶來見我,要麽就給我置一副棺材——畢竟我死之後,也就再沒人來給他添堵招嫌了!”
“……如今師父不在家中,但我可以做這個主。”休留見再也瞞不下去,隻能朝著玉羊一拱手道,“懇請小姐先進屋避寒,我即刻去領那孩子過來!”
說罷休留便轉身離去,靈芝和雪衣急急掩上房門,一個拿鬥篷裹了玉羊,另一個手忙腳亂地扶起炭爐重新點火……雪衣看著片刻間已經被凍得渾身發木、不停打顫的玉羊,不竟又哭又罵道:“好好的作甚糟踐自己?隻是個孩子而已!你就是在這昆吾國裏四野八荒地走上一遭,路邊餓死病死的乞兒貧兒何止千百?更別說是異族的小孩,生下來能長大成人的怕都不比狼叼走的多!你今日救了一個,明日能救他成千上萬?挺好的安生日子作何不過?非要……非要把話說到這般份上,是真的要讓侯爺容你不得嗎?”
“雪衣,你不懂,我不怪你。但並不是所有的世界都像這裏一樣,把餓死孩子看成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把人與人之間的身份差別……看成是與生俱來的命運。”玉羊咬著有些不聽使喚的嘴唇,盡可能令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我以為是我倒黴,或者是一次意外……現在我知道了!我來這裏是因為我能盡我所能地去做一些事情!能讓他們像人一樣好好地活,像人一樣吃飽穿暖的事情!”
沒有理睬雪衣不解的目光,玉羊活動了一下已然凍僵的手腕,微笑道:“地龍會的目的,是希望分裂的國家可以一統,在北疆受難的遺民能夠得以還鄉……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非常佩服你們一直在堅持去做……可是如今,我有了更想做的事情……不止是讓昆吾的人民可以遠離饑餓寒凍,顛沛流離……我想讓天下所有愛好和平,勤勞本分的人們,都能夠勞有所得,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我想讓那些因為饑餓而變成盜賊的孩子都能夠吃飽穿暖上學堂!我想讓那些因為失去土地而典賣妻兒的人家可以合家團聚!我想讓今後的昆吾國、今後的草原、今後的西域以及所有人所能抵達的地方,都不會再看到路邊凍死的餓殍!我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樣,躲在你們的背後看著這一切發生,讓你們來安慰我‘這就是世界的本來麵目’這種毫無用處的話了!”
玉羊一口氣將所有的念頭都吼了出來,絲毫沒有注意到雪衣震驚到失神的目光,隻是噙著淚光,強撐住一口氣不讓自己的氣勢低落下去:“……石門教會了我一件事情,我沒有像先前自己想象的那樣軟弱無力。所以我要試試看,能不能不靠別人,把這條路走下去!如果說……我今天的話都是在癡人說夢,那麽倘若眼下,我連孟極都保不住,才是真的厚顏無恥、大言不慚!才是真的不配來到這世界上!這個夢太大,我可能究其一生,也不過是在做一隻不斷碰壁的飛蛾,但是……如果連自己選擇的道路都沒有勇氣去堅持的話……我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享受著本就不應該屬於我的身份跟待遇呢!”
顧不得濕衣粘在身上所帶來的刺骨寒意,玉羊咬著牙紅著眼仿佛是在立誓,也仿佛是在對自己宣告一般,終於將長久以來埋在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一並傾倒了出來——自打放棄了跟隨景玗的念頭以後,她便一直在尋找自己新的道路:原本隻是打算作為“贖身”之用的石門莊園,給了她從未想過的自信;而誆騙招安孟鳥族,也原本隻是為了減少石門被破壞風險的權宜之計……然而那半個多月來,隨著與孟鳥一族的親密相處,玉羊漸漸清晰了自己對於未來真正想實現的事情:用自己的頭腦與知識,改變這個世界中應該被改變的部分!
“行了,姑娘,雪衣知道了,雪衣都知道了……你且先換了衣服,把釵子放下吧!”雪衣一邊摟著玉羊安撫,一邊用手掰開玉羊已經握得發白的手指,將那支銀釵抽了出來。此時靈芝也已經把炭爐重新生了起來,屋內終於又開始恢複了些許暖意。在兩個丫頭的堅持與懇求下,玉羊總算是同意換了衣服,仍舊是坐在門前等候回音……不多時門外又響起了休留的聲音:“您要見的人到了。”
“玉祥!”靈芝剛剛將門打開,孟極便風一樣地闖進屋內,一頭紮進玉羊懷裏邊哭邊嚎,“快去救救我阿爸,快去救救我哥哥!求求你,救救他們!嗚嗚……救救他們……嗚咿咿……”
“孟極,你先別哭,慢慢說!我聽著!”玉羊心疼地解開捆住孟極雙手的繩索,之後又用手揉著她凍得發青的臉頰,上麵縱橫交錯的眼淚鼻涕已經被凍成了一片片水漬霜痕。在孟極斷斷續續的描述和休留的補充之中,玉羊終於大致明白了這兩天在石門內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