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番外篇、可惜明年花更好(1)
若幹年後,彎月城城主獨孤陌歿於一個不為人知的夜晚。
毒神宮中的一切都是那麽平靜,宛若他生前在其中度過的每一個夜晚:晚餐過後羅刹蠻照例去向他請安時,他依然如往常一般神情泰然地聽完了她對日間巡防的匯報,然而等到夜間去送睡前酒和熱水時卻發現他已經去了,無傷無病,如同睡著一般安然。
在確定呼吸跟脈搏都已經停止後,沒有時間哭泣的羅刹蠻風一樣地行動起來,她叫醒了所有當時尚在宮中的女班弟子,封鎖宮殿,用早就準備好的理由悉數遣散宮中本就所剩不多的婢仆侍從,隨後披上白麻,帶領同門的師姐妹們洗拭遺骸,將遺體抬送至內殿中庭,堆砌柴垛,準備舉火焚燒。
鎮守了彎月城將近半個世紀的一代梟雄,如今被白色紵麻細細包裹,看起來變得非常瘦小。為了防止焚燒遺體發出異味,柴垛四周擺滿了無數珍貴香料,還有宮內如今可以搜集到的所有鮮花……羅刹蠻到底沒能下得了手剝去麵皮,獨孤陌離開的時候是完整的,連同這五十餘年來的所有回憶與秘密一起,在烈焰中升起,化作星月下的嫋嫋輕煙。
這一日恰是滿月,城外彎月湖中的帕藩花在碧波中輕輕搖曳,宛若一個年複一年的約定與誓言。
如同城中老人口中的傳說一樣,很久以前,彎月湖中並沒有花朵開放。湖麵平靜而冷漠得就像一麵鏡子,除了映照著來來往往的逆旅行人,並沒有任何令人值得駐足的風景。然而已經沒有人記得這花是何年何月,因何而誕生在這片遺世獨立的湖水之中,今後或許也不會有人知道……這秘密被乖戾而孤傲的老城主帶去了另一個世界,仿佛從未存在過。
五十餘年前,當世上還沒有“西域毒神”這號人物時,用一雙同樣乖戾而孤傲的雙眼眺望著無花湖麵的,是一個叫“兀漠兒”的胡人少年。
沙漠夜晚的風很冷,少年身上隻披著襤褸的單衣,但依然沉默而固執地杵在湖邊絲毫不動。敞開的衣襟被風撩起,可以看見他鎖骨下方被烙上的黑色異形文字——那是奴隸的證明,他是奴隸所生的奴隸,自打三歲開始便背負著這個烙印,這個酷似黑蛇一般的字符是對於他身世的詛咒,也是他不願回憶的童年證明。
少年望著湖麵足足有半個時辰,直到那些看守畜群的馬夫羊倌們盡都睡去,這才起身從羊群啃食的幹草垛中抽出一小捆,隨後在湖邊找了兩塊合適的石頭,在幹草上擦著火星來,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燃起來的瞬間風似乎也暖了一些,有著棕色長發和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從腰間取下一把小匕首,在火苗上左右燎烤了片刻,隨後手腕一翻,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今夜他要做的決定,是自己今後該如何活著。
刀尖緊貼著鎖骨下的皮膚,再往下深入幾寸便是心髒動脈,他已經殺過人,很清楚隻要在這個位置埋入整個匕首,幾分鍾內他便可以無法挽回地逃離這個世界……感受著皮膚下脈搏的跳動,以及皮膚散發出的絲絲焦味,他忽然冷笑著將手中的匕首一翻一擰——一小塊完整的皮膚隨之旋下,隨著那個醜陋的黑字一起,被他扔進了火堆。
草草處理了胸前的傷口,少年收好匕首,轉身向城牆附近的帳篷聚居區走去。沒走幾步便看見有人影慌慌張張地迎上前來,待走到近前看清輪廓,人影發出了一聲驚呼,隨即奔上前來拉住他道:
“兀漠兒!你跑到哪裏去了?我找了你大半夜,還以為……”
少年沒有回話,隻是漠然地掙開麵前女子的雙手,頭也不回地朝著帳篷營區方向走去。黑發的女子也不以為忤,仍舊是小步緊走著跟上他的腳步,麵帶微笑道:“你還沒吃晚飯吧?今天在散集裏做了幾筆好生意,我買了烤饢回來,給你留了半個,藏在衣箱裏……希望老天保佑,可沒被那些個喂不飽的小崽子們給聞著味兒翻出來……”
黑發女子的聲音溫柔而跳脫,宛若沙漠中難得一見的夜鶯啼鳴,伴隨她的腳步顛簸,裝飾著她耳墜和足踝的銀飾也隨之發出清脆的叩擊聲,讓少年很難忽略掉身邊正跟著這樣一個喋喋不休的人……在走到營區邊緣時女子快跑幾步,偶一回眸,卻看見少年襟口處淋漓流淌的一道血痕,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怎麽不早說!”
“沒多大的事,被蟲咬了一口而已。”少年捂著衣襟順手擦了擦血跡,微微皺眉道,“不用這麽大驚小怪的……”
“胡說什麽哪!得多大的蟲子才能咬出這麽大一口子!快跟我回去處理,萬一染邪流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沒等少年拒絕,女子已經一把拉著他跑進了一間帳篷內……僅僅一道布簾相隔,裏麵的世界卻是繽紛又溫暖。無數或生或熟的麵孔紛紛湊上前來,詢問少年傷勢;黑發的女子從妝匣中取出藥物和繃帶,轉回身來在少年麵前坐下,囑咐道,“把衣服脫了。”
“不!”幾乎是下意識一般,少年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黑發女子聞言愣了片刻,起身將他拉到帳篷一隅,解下裹發的頭巾,披到了少年頭上。
“是讓你把上衣解下來,我好給你上藥包紮……”女子的聲音溫柔得仿佛拍哄孩子的母親,“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可以把眼睛閉上……外麵睡得可都是那些臭老爺們兒,也不比這裏人少。”
少年瞥了女子一眼,最終沒再堅持,在頭巾的遮掩下慢慢褪下了上衣。女子動作麻利地在傷口上撒上藥粉,隨後裹上繃帶,熟絡包紮,不過數息時間便處理完畢。待收拾好藥物,女子看著少年又綻放出一縷微笑:“好了,不過你也挺厲害的,傷口這麽大,上藥的時候居然一聲都沒吭。”
“檀吉娜……”少年穿好衣服,將頭巾還給黑發女子,低著頭呐呐道,“你為什麽……對所有人都那麽好?”
“嗯,你居然會這麽問?”正回身收拾妝匣的女子聞言一愣,隨後笑得更燦爛了,“對能讓自己開心的人好有什麽問題嗎?”
“……不要總說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話!”格外老成的少年從女子手中接過半塊烤饢,頗有些無奈地嘟噥道。
“把衣服脫了。”
僅僅在一年以前,這句話對於少年而言,還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