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雙城血戰(57)
“竟然……會有這種亂民?”廣瓊聞言,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車簾後被遮蔽的方向道,“可是……為什麽官府竟不管束?這裏不是官道嗎?”
“縣主,此地雖是官道,但卻是在山中嗬!”對於廣瓊的天真,秋櫻的言辭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許無奈,“若是尋常年景,或許好些,可如今時逢災年,出了西境往濁河兩岸看看,哪裏不都是餓殍遍野的慘像?官府若要賑濟,便需朝廷開口,可是去歲是天子大壽,今年是太後華誕,聽少爺他們說,那些朝廷裏的大官小官們若不想腦袋搬家,便隻敢在天子麵前稱頌清平盛世,祥瑞豐年……朝廷既然不出聲賑濟,下麵的官府自不會開倉,而沿途的饑民流寇,也就等於是不存在了,既然是不存在的人,又怎會勞得官府興師動眾,沿途清繳安撫呢?”
聞聽秋櫻的解釋,廣瓊啞口無言——她在西域不是沒有見過流民乞丐,但那些胡人模樣的野孩子便是千百年來與城池一同存在的痼疾,人人熟視無睹,她也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合理;在她的印象中,作為故土的昆吾國,應該遍地都是如同梁王府,或者景家大宅那般,是井然有序而富麗堂皇的“天朝上國”,從未想過在這裏的某些角落,竟然也會有與西域一般的難民流寇。
見廣瓊還是沒有反應,秋櫻又兀自歎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埋怨道:“若要說起來,多虧了侯爺治城有方,外加又娶了個好夫人……如今從北疆回來的難民,大多都進了石門做工,隻要有一口飯吃,有一間屋睡,便沒有人會樂意做那朝不保夕的流民……去歲的蝗災也是,虧得侯爺夫人想出了養鴨治蝗的法子,若非如此,恐怕秋蝗連著大雪,去歲長留城裏也要凍餓死人哩……”
秋櫻接著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但廣瓊已經全然聽不進去了——她不是第一次從景家人口中聽到關於“那個女人”的溢美之詞,但卻是第一次站在了一個旁觀者而非局中人的角度,來審視她的存在:貞陽城一別,她已然知道,自己今生再不可能走進景玗的心中。景合玥的死改變了太多東西,甚至如今她能夠活得命在,便已經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因為再也沒了念想,“他的妻子”這一身份,也終於不再具有攝取她心神的誘惑力。廣瓊開始回憶著回到長留城後,所看到聽到的,有關玉羊的件件樁樁:從哥舒雅對她的褒揚,到那些胡商對她的諂媚;從景家人對她的盛讚,到石門與別院婢仆工人對她的言聽計從……最終,這一切的形象,都歸結為一個模樣:一個被煙火熏黑了雙手雙頰的小個子女人,正站在草草堆砌的土灶跟前,嬉笑著向眾人發放著熱氣騰騰的魚丸湯……
“……她做的食物,永遠是給予所有人的,無論滋味好壞,都是衝著讓天下人可以共享的目標去的。”當年他轉身離去前最後說的那句話,如今廣瓊終於又品出了另外一層滋味:早在景合玥出事前,她其實已經輸了……不,其實在更早之前,在她剛剛來到長留城的時候,在她未曾理解那些胡人與工人眼中的期盼與熱情時,她就已經輸了!那個出身寒微的小個子女人,擁有的是她先前為從理解過的“另一種魅力”,而這種魅力對於景家,對於長留城和貞陽城,以及對於他而言,如今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誰都不行,誰都替代不了,她這個縣主不行,便是天子冊封的郡主公主,怕是今後也入不了他的眼……那個女人的光芒太暖了,暖得讓人心裏踏實,讓人無法抑製地想要擁有,卻又無法心生妒忌……終於理解了自己因何一敗塗地的廣瓊隻感到被一道曦光直直地照進心裏,那光芒又暖又閃耀,直紮得她羞愧到睜不開雙眼,直紮得她疼出眼淚。
“……縣主,您沒事吧?”秋櫻自顧自說了半天,見廣瓊又沒了聲響,待轉回頭看時卻又嚇了一跳,唯恐廣瓊又想不開要死要活,秋櫻連忙從袖中抽出手巾,一邊替廣瓊拭淚一邊道,“是奴婢嘴碎了,縣主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是奴婢錯了,您打得罰得,可千萬別再作踐自己身子了啊……”
“我沒事,你也沒說錯。”廣瓊拂開秋櫻的手,輕輕苦笑一聲,自己用衣袖擦去眼淚道,“是我明白的太晚了,這一切的恥辱、折磨、離散……都是我自己找來的!我就是金籠裏養著的鳥,何苦做什麽比翼齊飛,攜手天涯的大夢……算了,沒事,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就回到屬於我的籠子裏,再也不出來惹人眼目便是了……”
在回憶與反思之中顛簸了一路,到了黃昏時分,車隊便在官道路邊的一條溪流邊停下腳步,婢仆家丁們紛紛走動起來,準備打水起灶,安營過夜……唐家鏢師們動作熟練地將馬牽到車隊外圍,沿著溪流劃了個半圓,將車隊與官道隔開……而那些一路尾隨的流民也仿佛懂得規矩一般,隻敢站在半圓外五六步的距離停下腳步,半張著口瞪大雙眼,看著半圓內的土灶中漸漸升起炊煙。
在車廂中憋悶久了,廣瓊也忍不住在秋櫻的攙扶下走出車來,呼吸著溪邊的新鮮空氣轉換心情……這時有家丁前來送上已經熱好的幹糧,廣瓊心不在焉地拿過一張蒸餅,走到半圓邊緣的一棵樹下便想靠著吃,剛剛掰開餅往嘴裏送了一口,卻感到自己腳邊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廣瓊一驚,低頭看時,卻見腳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看起來最多不過七八歲年紀,臉上髒的看不清膚色,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補丁打補丁,卻仍舊遮不住她裸露的臂膀和雙腳……這孩子大約是從流民隊伍裏被食物香氣給吸引來的,因為個子小外加天色昏暗,故而沒有被鏢師給及時攔住。
“你……是想要這個嗎?”廣瓊製止了張口想要叫人的秋櫻,向小女孩搖了搖手中的蒸餅。女孩咬著嘴唇用力點點頭,雙眼中流露出小獸一般純粹又饑渴的光芒……廣瓊被這精光四射的一雙眼看得有些恐懼,連忙掰了一半蒸餅遞過去,小聲道,“拿著,快走!”
女孩接過半張餅,轉身便如同兔子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然而還沒等廣瓊定定神接著吃飯,那一雙小獸般的雙眼便不知怎地又回到了跟前,仍舊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手中剩下的半張餅,咬著嘴唇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