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 激蕩天下（16）
三日前，距離青龍湖百十裏地之外，位於餘澤附近的餘峨山莊內，曾經發生過一樁不為人知的慘事。
餘峨山莊的女主人，時年已經六十有餘的龐氏龐老夫人，最近有些心神不寧——不知為什麽，這幾日的右眼皮總是止不住地跳，每日晚間多不過也隻能睡上一兩個時辰，醒來後便忍不住要招呼通房丫鬟去隔壁屋子看看四個孫兒孫女還在不在……天長日久，幾個丫環也個個麵露菜色，精神萎靡，雖說還不敢當麵違逆頂撞老太太的命令，但私底下躲閑偷懶找地方補覺這種事情，卻也是人之常情。
對於丫環們越來越懈怠的態度與狀態，龐老太太一邊強忍著動家法的心中恨意，一邊也在默默埋怨著自己的衰老與不中用——自打嫁於柳九嬰，成為“青君”柳家一係的女主人以來，這幾年的日子便是她人生中最感到憋屈坎坷的一段時光……次子柳相徭因卷入楚王案獲罪，雖幸免死罪，但卻失去了競爭四境禦守的機會，曾經風光無二的柳家瞬間跌落泥潭，家產田畝被抄，門徒幾乎散盡，曾經的一代梟雄世家，如今竟是過得比普通富戶商賈都不如。
這座餘峨山莊，也幸好是記於龐老太太名下，這才得以逃過一劫保留至今。如今這座莊園內，便住著老太太、長子柳相元的寡妻常氏，以及柳相徭的妻子吳氏，兩人分別所出的四個孫輩，以及十來個隨侍了十餘年的老仆而已——這也是如今龐老太太不敢輕易打罵家中婢仆的原因：柳家敗落後自請離去與逃散的仆從不計其數，留下的這些要麽是真有感情，要麽就是無處可去的……可是真要打急了，指不定這些人也會卷了所剩無幾的家當連夜跑路，到時候憑著如今的家底想要再買婢仆，可就難了。
每每想起這檔子事，龐老太太便覺著心口堵得睡不著覺——自掌家二十餘年以來，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龐老太太做姑娘時，便是整個東境江湖出了名的名門閨秀：其父龐知行曾是東境江湖排名僅次於昭家昭華臣的蓋世高手，一手雙股劍使得出神入化，東境武林中無人不曉……龐老太太作為其獨女，打小便習慣了被視為掌中珠、星中月般的對待，如何曾有過為婢仆去留而操心不已的經曆？
便是下嫁了柳家之後，龐老太太後半生的大部分歲月，其實也是過得比較舒坦的：柳九嬰雖然野心勃勃，但對她卻還是存了幾分真感情，在取代龐家成為新的“青君”之後，到底也沒有休了龐氏的正室之位，於家於宅都算有她一隅說話的地方；柳九嬰死後，長子柳相元也算爭氣，不僅蟬聯了兩屆“青君”之位，對於轄下的餘澤、青龍湖等封地治理，也算是布置的井井有條。
隻可恨老天無眼，柳九嬰剛走不過六年，正當壯年的柳相元便因急病忽然去世，其與常氏的獨子當年尚不足七歲，如此這般柳家的產業與職命，便隻能交予龐老太太的次子，柳相元之弟柳相徭手中——偏生這柳相徭因為從小被母親偏疼，性情輕浮草率，僅僅隻參與了一屆“天下會”便被“朱皇”明載物說動，主動卷入了楚王一係屯田謀逆的大亂之中，也因此埋下了如今柳家敗落的禍根。
雖然心知小兒子和柳家一係已經指望不上，但龐老太太好歹出身武林世家，歲月或許可以奪走她當年的英姿與花容，但到底尚未磨平她的心氣——老太太如今雖蝸居餘峨山莊一隅，但對四個孫子孫女卻從未放鬆，日日親自監督他們操練武藝，不得鬆泛：柳家雖被處罰三代不得入朝，但罰的是柳家人，並未規定其子女不能改姓易宗。龐老太太已經跟柳相徭和兩個兒媳婦商定好了：四個孩子成年後便跟著自己姓龐，無論如何先得入“天下會”贏下“青君”，重獲聖眷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異姓還宗不遲。
如是有了主意之後，日益蕭條冷淡的日子才算有了些希望：好在四個孩子也還算比較爭氣——最大的柳相元獨子柳成吉，今年已經滿十七歲了，一手雙劍頗有些先父風範，性格脾氣也頗為敦實謹慎；剩下的三個弟妹雖然尚幼，但武功招式也日漸佳成，比之同齡人都算是個中好手……因了有了這四個孩子，龐老太太的晚景也算不至過於淒涼，人到暮年，隻要能找著些活下去的盼頭，日子無論如何總是能捱下去的。
可是自今歲入冬以來，龐老太太卻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自家這般苦中尋樂的寡淡日子，恐怕也要維持不下去了。
一周前，去歲以一己之力橫掃了半個北疆的定西侯景玗，忽然率領大軍壓境，聲稱奉旨逐戎剿匪，便在餘澤北岸圈地紮營，四處招募人手修造船隻……周圍官吏都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裝聾作啞，然而龐老太太卻不能假裝對已經磨刀霍霍的昔日仇敵視而不見——畢竟當年陷害景玗入獄的罪魁禍首之中，如今還活著的便隻有她的小兒子一人，誰知道這位生性如睚眥一般的妖胎侯爺會在船艦就位後，對柳家做出怎樣的報複舉動來？
而在景玗陳兵北岸以後不久，柳相徭也被餘澤守將許謙之召回到青龍湖水寨作為臨時水軍總兵，命其代領戍衛青龍湖一職——許謙之此舉也算是無奈下策：畢竟彭澤那裏朝廷軍正在圍剿地龍會總壇餘孽，從各地都抽調了兵員，自己原本的三萬水軍也被借走了近一半……如今僅以剩下的一萬餘水軍，要想顧全整個幅員遼闊的餘澤水麵，確是強人所難的。
為今之計，便隻能集中力量，在可能的威脅中保存好己方的實力：如此考量下，許謙之決定將剩下的水軍悉數調回到位於餘澤中心位置的青龍湖水寨內，利用水寨原本的周全布防設施作為後盾，來抵禦景玗南下時可能的悖逆之舉，並且從東境周邊廣為招募江湖人士擴充軍陣，以備不測……然而這可苦了柳相徭與柳家一門：本來對於景玗，柳家便是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卻要送到對方眼皮子底下擔任總兵，有功無賞有過必死不說，景玗便是無心攻打青龍湖，隻要有意多問一句柳相徭的下落，以著如今許謙之驚弓之鳥般的心態，說不定就會自己把人給推出去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