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激蕩天下(45)
楊敬行說完此話,便再次閉上雙眼,沉默不言——他今年已經八十四歲了,雖然尚能夠行氣舞劍,但內力和反應速度都已經不若當年。今天在陣前打了個照麵,楊敬行便已經心知王師不可能贏——景玗正值少壯,又有賢良佐輔,此番攜卷鬱怒而來,已成鯨吞之勢,大有白虹貫日之兆……楊敬行心知以景玗的脾性,今日膽敢衝撞王師前鋒,日後必會變本加厲,於是乎便隻能將自己的性命也豁出去,趁著自己還有餘力能夠一戰,便試試能否將敵酋刺落馬下,如此……或可打破當下的不利局麵。
隻是僅此一役後,自己是否還能夠平安無事地歸來呢?自己是否還能夠遵守先帝所托,守好眼前這個全無擔負天下自覺的君王呢?楊敬行睜開眼,轉頭瞥了一眼坐在太師椅上的淳和帝,卻見早已年過四十的君王仍舊像當年孩童時期一般,抬著頭無限仰賴地望著自己:“老太傅劍指之處,必然所向披靡!朕即刻就命人擬定戰書!老太傅明日一戰,必要斬那賊寇首級,揚我昆吾武威!”
“老夫遵旨。”楊敬行拱手領命,心中卻是一片黯然……當年追隨先帝叱吒北疆的種種情景,於腦海中快速掠過,一件件一樁樁恍若隔世遺夢。而曾幾何時,身後的劍忽然就變得沉重起來,再挽不起當年那遊龍般肆意絞碎戎狄的劍花,也再擔不起那夢中追逐半生的錦繡河山……
翌日卯時,楊敬行派出信使,向仍舊駐守於城外官道附近的景玗遞交了戰書。過不多久信使便返回城中,言明景玗答應挑戰,雙方約定午後申時於空桑城外交鋒,雙方皆僅以主將出陣,他人不得假手。
時值未時末刻,景玗已經帶著一隊親兵來到了空桑城北門外等候。楊敬行站在城樓上望了一眼,回身對淳和帝道:“聖上,待老夫出城應敵後,聖上可自酌領兵從南門出發,繞路疾走,或可避開叛軍,盡早趕回京城!”
“楊老太傅是我朝棟梁,肱股之臣!朕豈有棄太傅於敵陣前而孤身離去的道理?”聞聽楊敬行如此交代,淳和帝連忙擠出一絲笑意,勉力安慰道,“老太傅莫做他想,專心比武便是,朕就在此恭候太傅得勝歸來,同返京城!”
楊敬行聞言在心中又是暗歎一聲——他豁出性命與景玗約戰,除了想以單挑代替對陣抵消景玗的優勢以外,便是想替淳和帝與城中的朝廷軍爭取機會,好讓他們趁著自己比武的時間偷偷迂回出城,徑自上路……然而目下顯然,淳和帝並沒有孤注一擲,在沒有楊敬行護衛的前提下獨自領兵回師的勇氣,而對於楊敬行而言,如此一來自己舍命相搏的意義,便也更加稀薄了。
為了防止城外有詐,楊敬行沒有讓士卒打開城門,而是直接從城樓上一躍而下,以輕功落地後兀自走向景玗,拱手道:“定西侯果然好膽色,敢問今日比武,如何見教?”
“老太傅言重了,景某是晚輩,今日能與老太傅一戰,實是三生之幸!”見楊敬行從城樓上躍下,景玗也連忙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握著刀迎前一步答道——今天他沒有穿戴盔甲,與楊敬行一樣,也是一身素白的布衣打扮,遠遠望去,卻好似仙人蒞臨一般,雙方皆有遺世獨立的傲骨罡風。
“既然如此,老夫便有兩個不情之請。”見景玗仍舊以江湖晚輩自居,楊敬行也不推辭,捋了捋長須振聲道,“若是定西侯能答應,那麽今日比武無論輸贏,老夫皆無怨無尤,絕不怪罪。”
“老太傅但說無妨。”景玗從容回應,神色態度上全無占據優勢一方的倨傲表情。
“其一,是今日你我比武,便隻憑‘天下會’中準許使用的招式器械,你那些殺人無形的‘火器’,不可動用其中!”楊敬行一手負“天一寶劍”,另一手直指景玗,如同天神一般矗立於空桑城門外,毫無懼色地向景玗發令道,“你若不答應,老夫現在就以一劍定勝負——哪怕被你用火器萬箭穿心,也誓要以此劍收你泉下相隨!”
“老太傅多慮了,景某今日本就沒打算使用火器比武。”景玗伸開雙手,將自己的外袍敞開,讓楊敬行看清自己身上除了手握的赤霄刀以外,確實並沒有藏著其他的長兵械,“有幸與‘天一劍’交手,是昆吾國所有江湖兒女的夙願,景某不會以器械之能來辱沒今日比武的快興。”
“既如此,便最好。”楊敬行聞言點了點頭,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這第二個條件,便是你我比武,再不得有第三人卷入其中——今日比試,不同於‘天下會’中組隊奪冕,便是生死之局。若無此番覺悟,趁早打道回府!”
“老太傅亦是多慮,景某雖是惜命之人,但人生中總有些場合,有必要將生死拋諸腦後。”景玗回身示意休留及隨同而來的親兵隊伍,讓他們退至十步以外,“我既然承諾不會用火器,也就自然不會要他們幫忙——還望老太傅不要再以己度人,徒增不快。”
“哼,你小子,還是同往年一樣,得理不饒人!”聞聽景玗此番頗有衝撞之意的回複,楊敬行反倒是鬆泛了神情笑出聲來,“……也罷,老夫當年留你一命,也便是看在這股子桀驁不馴的骨氣份上!如今你雖不能成我昆吾忠臣,倒也稱得上是當世梟雄,與你一戰定生死,老夫不冤……小子,你往東看,那邊官道旁有片杏林,林子前有塊空地,倒是正和今日比武擂台方寸……我們就去那裏一決高下吧,輸的人就地埋骨,今後歲歲年年有這繁花盛景相伴,也算不虛此生了!”
“太傅既然已有決意,景某從命便是。”景玗伸手示意楊敬行同往林中,兩人便如同往年知交一般,並肩而行徑入官道旁的杏林跟前……風吹花散,飄揚零落,白色的雪片般的落花為兩人鋪就了一條通往不同人生方向的道路,而在道路的盡頭,便是一場以天下為賭注的巔峰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