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 激蕩天下(70)
“敢問曾相,何為天道?”陸白猿毫不客氣,振聲發問。
“大道無形,萬物順應!”曾文觀也不含糊,朗聲作答。
“敢問曾相,天道自何傳世?”陸白猿間不容緩,隨即又問。
“天道昭明,自聖人出!”曾文觀的回答同樣毫不猶豫。
“何人為聖人?”陸白猿又問。
“俯仰知天地,洞朗察萬物,順天教民,是為聖人!”曾文觀應答。
“敢問曾相,自天地開初以來,世間有過多少聖人?”陸白猿雙眼微眯,提出了一個鄉間童生都能倒背如流的問題。
“自天地開辟以來,曆朝曆代共有孟、仲、叔、季、亞五代聖人!”曾文觀也感覺到了陸白猿此一問的凶險,但依然慷慨作答。
“敢問曾相,聖人是生而知之,是學而知之?”陸白猿接著道。
“聖人者,天地為之師,天地可鑒而不可學,自然是生而知之。”曾文觀隨即回答。
“敢問曾相,聖人是萬世之人,還是當世之人?”問題即出,陸白猿眼中鋒芒一掠而過。
“聖人之道,萬古流芳,自然是萬世之人!”曾文觀回答的同時,眼中閃過一道譏諷之色,“聖人之道,澤庇萬世,惠及萬民。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事情,用得著問?”
“那敢問曾相,既然聖人皆是生而知之,又是萬世之人,緣何孟聖不把所有後來聖人所言所傳的內容都教咯,卻還需要之後的仲聖叔聖季聖亞聖來澤惠萬民?”陸白猿終於亮出了自己埋伏已久的刀鋒,向著曾文觀所一生捍衛的“天道學派”單刀赴會,“是先聖吝於澤庇萬世,還是聖人本身力有不逮?”
“你……”此言入得耳內,曾文觀隻覺得胸中一口濁氣壓得心口鈍痛。他能夠察覺到陸白猿這一觀點近似詭辯,但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反駁的話語來,於是乎隻能手指著對方瞠目結舌道,“你……你怎敢如此汙蔑先聖!”
“非老夫有意汙蔑先聖,是爾等‘天道學派’偽飾聖人大道,打著聖人的門麵行蠅營狗苟之道!”陸白猿也不退讓,反指著曾文觀朗聲斥罵道,“你既回答不上來,老夫便來替你答——聖人是萬世之人,亦是當世之人:聖人大道澤庇萬世,也順應當世之需。太古之時,民不果腹,是故有孟聖教民以漁以獵,仲聖教民以耕以織;中古之時,民性蒙昧,是故有叔聖教民以文以字,有季聖教民以禮以樂;少古之時,民莫知善惡,是故有亞聖教民以倫以德……如此五聖相傳,大道昭然至今!非上古聖賢吝之惜之,而是每一代先聖都順應當世萬民所需,教民以順和當世之道,而後世有繼有變,方能世世代代無窮盡矣……如今你們‘天道學派’口稱聖人之言,卻將先聖明言框成教條,非聖人言則不能著書落墨,非聖人言則不可立章論道;而聖人言則不可改不可變,不可應世應民而生變通……有敢質疑爾等逆施之舉的,輕則罷黜流放,重則殺人禍家!直將聖人昭明大道導向黯然歧途,令萬民庸弱,學子昏暝,國朝不振……爾等才是真正的竊天大盜,老夫今日便替諸聖罰你這不肖子孫,破爾等歪理邪說,有何不對!”
“你、你……”曾文觀胸中的一口濁氣已然化作直衝頂門的烈火,幾乎恨不得將眼前的陸白猿即刻付之一炬,“老夫與先師一生傾力於聖人大道,著書立學,此心躬勤,日月可鑒!”
“傾力於聖人大道?傾力的怕是自家倉廩吧!”陸白猿五短的身形此刻看著,竟是比身長七尺的曾文觀還要挺拔,“當今天下番夷四起,戎狄興盛,各方外敵兵強馬壯,年年滋擾,爾等卻固守祖製,不願統合百姓集結禦敵,仍舊由著邊疆鄉縣小村寡民的任人踐踏!當今天下商路廣開,西域諸國皆重財貨,爾等卻禁令百姓私募商隊,歲歲年年平白看著那些西域行商從我國中賺走百萬金銀!鹽鐵之物便也罷了,直將那些瓷茶絲絹也一並隻準官營官賣,從中飽充私囊,卻令民窮匱乏……爾等竊的不僅是天之大道,竊的亦是地之財貨,人之位權!罵爾等人麵獸心,冠帶魑魅,有何不妥?”
“胡言!一派胡言!”曾文觀瘋狂揮舞著雙手,仿佛要將陸白猿從麵前驅逐一般,全然不顧自己亂揮的手臂已經打歪了頭頂的冠帽,“爾等木客水魅,半路出家的江湖散人,雜吏賤民,懂什麽天理大道?也配同聖人一般自成學派,誤人子弟?”
“正因為當世聖人不出,才需要吾等順天應民,為天下之人試出一條當今可行的正道來!”陸白猿麵無半點慚色,直視帽斜須張,斯文掃地的曾文觀道,“正因如此,才有華臣兄散盡家資,棄武修文,創‘水心書院’不拘一格以攬天下人才;才有吾等甘願冒死著書立言,成‘食、貨、工、兵、政、法、禮、德’之‘天行八集’,才有餘澤學子樂意聆聽吾等教誨,以青龍湖為試錯之地,為天下試出一條可行大道……如此這般傾心為國,願心為民的寶地人傑,如今卻被爾等荼毒成如何模樣?老夫替天行道揭穿爾等嫉賢妒能,禍國殃民的陰私勾當,如何不是天道昭彰!”
“沒有,老夫沒有……老夫沒有殘害忠良,是你們……是你們自己急功近利,引人側目才招來的禍事!”曾文觀跳著腳打落了頭上的紗帽,幾乎是歇斯底裏地朝陸白猿吼叫道,“對……是你們!天無二日,地無二聖!是你們自創的歪理邪說動搖國祚,才自取滅亡……是你們自己給自己招引的殺身之禍!”
“嗬嗬,好一個天無二日,地無二聖!”陸白猿聞聲冷笑,盯著曾文觀眼露寒芒,“吾等從未有過稱聖之心,那麽地上的那個‘聖’是誰?是那自封‘替古今聖人言’的曾文觀不是?是那自稱‘明辨天下至理’的‘天道學派’不是?”
“老夫……老夫……”曾文觀的口齒已經不利落了,他的雙眼開始漸漸渙散,陸白猿的形象在他麵前現出重影,“天道……後世之人……萬世百姓……會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理大道……”
“放下你的執妄吧!民心有知,則不可強為不知,民心有向,則不可強為無欲。”陸白猿看著已經陷入半癡半癲狀態的曾文觀,語氣稍稍放緩,“所謂聖人,不僅以天地為鑒,亦以民心為鑒——順時應民,方為大道,順天立言,故曰聖人!”
陸白猿說完,便重又從窗戶跳出殿外,留下已經不人不鬼的曾文觀在殿內來回逡巡……數息工夫後,隻聽鍾樓內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嘶吼,隨即殿內火起——有人影在火光中肆意拋撒著殿內存放的一應典儀案卷,於翻飛的紙灰帛燼中漸漸失去聲息,與被徹底點燃的鍾樓一起,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