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長生樂第二折上
就在金吾衛郎將說完這些發誓之語後不久,方才還晴朗敞亮的天空須臾之間便暗下了許多,連風中也帶了幾分不屬於夏日的涼意。
風茗此前一直在踮足眺望著金吾衛郎將處的情狀,猛然察覺到天色不對之時,已聽得沈硯卿有幾分凝重地低語一聲:“糟了……”
“什麽?”風茗的嗓音仍為從幾近失聲的沙啞之中緩過來。她和許多驚詫的百姓一同抬起頭,不可思議地望向空中的那一輪麗日。黑色的陰影已在那輪日光的邊緣擴展開來,緩緩地向前吞噬。
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白夜逐漸顛倒,最終,那空中的晴日竟化作了一圈極細的金色光圈,在暗色的天空之中顯得奇詭而瑰麗。
“日蝕!是日蝕!”
不知是誰首先反應了過來,大喊一聲。
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金吾衛還是普通百姓都慌了神,一片昏暗之中什麽也看不清楚,隻能隨著人潮湧動。金吾衛郎將大聲呼喊著命令所有人鎮定,但卻是顯而易見地無濟於事。
在場的大多數人從未見過這樣異像,他們慌張地本能便想要逃離,但此時身在擁擠與昏暗之中,又能逃到何處?
沒有人能挽救此刻的局麵,而在場之人也沒有誰能在這宛如泥潭的人潮之中抽身離開,絕望如潮水一般蔓延了開來。
感受到了四周人群推搡著的壓迫感,風茗回憶起了方才幾乎要在混亂的人群中窒息的經曆,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滿是冷汗的雙手,整個人都不覺僵了僵。
而突然之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握住,那熟悉的溫熱觸感讓她的心稍稍地定了定,下一刻,她便毫無防備地拉進了懷中。
“別怕,隨我去碼頭。”
風茗咬了咬下唇,隻覺得咽喉之中仍有隱隱的幹澀感,便也並未多言,沉默著點了點頭,在一片喧囂的昏暗之中緊緊地抱住了他。
耳邊的哭喊聲與呼救聲依舊嘈雜,而他有力的心跳之聲卻似乎清晰可聞。
沈硯卿將風茗護在懷中,抵抗著人群的湧動,幾乎是拚著所有力氣帶著她向碼頭之上走去。渡口的碼頭比一旁的河岸高出了許多,此刻混亂的人群也並未向此處擁擠。
風茗隱隱地覺得此刻仿佛是逆著洶湧的湍流,寸步難行,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沈硯卿正帶著她,一步一步地離開了最為擁擠混亂之處。
風茗的神思漸漸放鬆下來,微微閉上眼小憩了片刻。
就在這時,一縷光芒穿透了黑暗。
那陰影之下的金色光圈,終於在陰影逐漸褪去之時,緩緩地釋放出明亮而溫暖的光芒。這樣的陽光對於驚慌失措的眾人而言無異於是久旱後的甘霖,尚且能夠戰立的人們紛紛抬起頭來,看向並不算久違的陽光。
風茗緩緩地睜開了眼,一時有些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芒,隻能模糊地看見他的輪廓。她想開口,但嗓子卻仍舊是啞著,幹澀的疼痛感使她幾乎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似是忽而想起了什麽,風茗鬆開手轉過頭去,在碼頭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河畔的人群。天色恢複後,人群漸漸停止了推搡,然而一切都是為時已晚:從黑暗之中走出的人們看見的並不是光明,而是另一番地獄般的景象。
在方才的混亂情勢之下,沒有人會注意到自己究竟推倒了什麽又踩踏過什麽。如今待天色大亮,才看清這洛河之畔遍地皆是染透了鮮血的衣裳鞋冠。那些人或是以扭曲的姿態蜷縮在地上,或是跌入洛河化作一片洇開的血色,有些人尚且蠕動著身軀吐著鮮血,有些卻已是支離破碎地一動不動。
似是看見了不幸殞命的親人,人群之中漸漸有悲愴的哭聲次第響起,交織成河畔一片淩亂喑啞的悲歌。
盡管心中早已有所準備,風茗仍舊是被這哀鴻遍野的景象震撼到一時失了神。她朦朦朧朧地想著,若非有沈硯卿在此,自己是不是也已經成了這滿地血色之中的一員?更或者,早在南下洛都之時,她已經死在了從並州奔赴而來的路上?
她目光有幾分遊離,神思飄到了更遠處。早在懷秀園一案事發時風茗便知道,風城叛亂者的勢力已滲透到了洛都。那麽一旦風城的兩方勢力撕破了臉……她孤身在洛都又豈能幸免?
到那時,又會不會有人為她的死,至少悲傷片刻呢?
“好了,別看了。”
一陣獨特的草木清香倏忽間在風茗身前彌漫開來,沈硯卿走到她眼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微微俯下身在她的耳邊低聲道。
風茗回過神來,見他微微垂下眼睫,眸中的光芒也斂去了幾分,一瞬間莫名地生出了些幾欲哽咽的情緒,又被她生生地壓了回去。
“好。”風茗的聲音仍舊帶著幹澀與嘶啞,她沉默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故作淡然道,“險些忘了正事……先生還未告訴我昨夜沉船之事,商會的損失如何?”
“和京中幾位大商賈比起來,也算不得什麽了。”沈硯卿笑了笑,也會意地不再多說其他,“既然來了,不如隨我去看看?”
風茗點了點頭。
沈硯卿於是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隨我來。”
“蘇公子放心不下?”
官道旁,玉衡遠遠眺望著渡口的方向,從這裏隻能依稀地看見河畔烏泱的人群和隱隱的血色。
“不必想也知道定會有一出慘劇,又何來放心與否?”蘇敬則兀自笑了一聲,策動韁繩,信馬向洛都城門方向而去,“不過方才玉衡姑娘的所作所為,倒是很令人刮目相看。”
玉衡略一挑眉,調轉馬頭緊隨身側,似有幾分訝異:“哦?蘇公子覺得不妥?”
蘇敬則頷首,不經意地微微垂眸,反問:“不怕事情鬧大了裴統領那邊不好交代?”
“那郎將若是真的自作主張地將此事小題大做地報上去,繡衣使才叫不好交代。”玉衡歎了一聲,複又看向蘇敬則,半開玩笑道,“何況我也總不能就這樣看著你被這樣毫無道理地帶走,去烏闋喝茶可算不得什麽好事。此人目光短淺,合該吃些苦頭,我那兩鞭也不算過分。”
蘇敬則被她這一席話說得忍俊不禁:“說來說去,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看不過眼?又何必拿我取笑。”
“這算取笑嗎?此等不知顏色的人,若是不強硬一些,可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你是擔憂他識破我們是孤身而來,才急匆匆地離開?”蘇敬則略作思索,笑道。
“不然?”玉衡反問,神色有一瞬的狡黠,“以金吾衛人數之眾,未必不能將你我二人強留。”
“玉衡姑娘忌憚與他們正麵衝突?”
“這是自然。”玉衡輕哼了一聲,兀自擺弄著手裏的韁繩,不自覺地有沉鬱之色一閃而過,“繡衣使雖是惟能者是用,但以女子身份居十三使之位,到底還是易惹上非議。”
她的神色旋即又恢複了笑吟吟的模樣,這番話也仿佛隻是漫不經心地一提,轉而問道:“還未請教蘇公子,接下來打算從何處入手?”
“此次沉船之中損失最多的幾家商戶。”蘇敬則遠目眺望著渡口,“當然,還有自第一案開始曆次屍體發現之處與死亡的大致時間。”
“哦?蘇公子發現了什麽?”
蘇敬則神色自若:“猜測罷了。洛都近日興起的傳聞,玉衡姑娘應當也聽說過。”
玉衡稍作思索:“所傳的無非也就是我們手中的這樁案子,怎麽了?”
盡管四周人聲稀少,蘇敬則也仍是習慣性地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此案在懷秀園案發時便交與繡衣使與廷尉寺暗中調查,知之者甚少。但到了千秋節將近之時,坊間卻幾乎是一夜之間萌生出了這麽多傳言,未免太過奇怪。沉船的事情,又恰好發生在傳言甚囂塵上之時。”
“且沉船之事……”玉衡抿唇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麽,秀眉緊鎖,“發於昨夜,卻在今日一早便傳遍了洛都,細細想來,竟如計劃好了一般。”
“假設這兩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同一人,那麽他的目的,恐怕不僅是為了在千秋節時鬧得人心惶惶。而那些遇害者大多死於口服的金石之毒,那麽或許……”蘇敬則說到此處,原本漸轉冷肅的語調忽而一輕,“當然,這也隻是一介人微言輕之輩的假設罷了。”
玉衡聽罷,心下已認同了六七分:“若真是如此,他們也當真布局長遠。”
“看來玉衡姑娘也有此意。”蘇敬則笑了笑,“既如此,還需請玉衡姑娘從旁協助,指點迷津了。”
“不敢當‘指點迷津’之說,我能做的無非也就些廷尉寺不便插手的調查。”玉衡漫不經心道,“不知道蘇公子這是想要調查什麽呢?”
“此前一名有行凶嫌疑的流民,如今可是在繡衣使的手中?”
“若我不曾記錯,確實仍係於烏闋之中。”玉衡思索著,明白了蘇敬則的用意,“算一算此時崇德殿的朝會也應當結束了,我去向統領請示一番便好。”
蘇敬則的語氣卻是不緊不慢:“此時若去,怕是要撲空。”
“哦?何以見得?”玉衡的笑意一閃而逝。
“且不說方才突發的異像,單單是這尚未有頭緒的流民案,再加上昨晚的沉船事件,就足夠讓陛下責問繡衣使與廷尉寺一番。”蘇敬則語氣冷靜,緩緩說道,“更何況今早的變故在洛河畔已鬧得幾乎不可收拾,宮裏的眼線不可能無所察覺。”
“蘇公子說得在理,那麽……”玉衡輕笑一聲,但話語卻不知為何戛然而止。
此時兩人行至城門外,她猛然地勒馬不前,微微揚起頭看向了圍在城牆下一處布告前的一眾百姓。
“怎麽了?”蘇敬則便也勒馬,偏過頭看向玉衡。
“有些意思……”玉衡遠眺著那張布告,唇角微勾,語氣輕得似是在喃喃自語,但隨即便在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後恢複了尋常的漫不經心,“謝景行之女長纓,尋得者可賞黃金百兩,封千戶侯。不覺得很有趣麽?”
“謝家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些年,如今舊事重提,確實不尋常。”蘇敬則蹙眉,似是覺察出了幾分異常,“若說是剛發現此人尚在人世,當年的繡衣使未免也太過失職。但若說含章殿是想調查謝家的秘辛……她的堂兄當年承蒙特赦,如今正在北疆軍中,豈不是比這生死不明的一介女流更可靠些?”
玉衡接過他的話,又道:“何況謝氏子弟眾多,為何又偏偏認定了此人?”
“若我不曾記錯,謝景行將軍的嫡夫人正出身於潁川玉氏,”蘇敬則驀然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可聽說過玉氏夫人這個女兒的事?”
玉衡似是忍俊不禁,反問道:“我不過僥幸沾了幾分玉氏的名罷了,若真能知曉玉氏嫡係的秘辛,哪裏還需要來給繡衣使賣力?”
蘇敬則於是也不多追問:“是我此言唐突了。”
“無妨,”玉衡無所謂地牽了牽唇角,“隻是不知這位謝小姐,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呢?”
“我猜,即便是死了,也多半會冒出幾個假的。”蘇敬則輕聲嗤笑道,“這就要看寫出這布告的人,是想見到這個人,還是僅僅利用這樣一個身份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可以確認的是……”玉衡斂了幾分輕漫的神色,低聲道,“謝景行一支的手中,一定有著什麽長秋宮迫切想要找到的東西。”
“若是如此,此人便正如三歲小兒懷璧經過鬧市,”蘇敬則說到此處,略微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道,“行之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