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劍器近第一折下
天色更晚些的時候,連最後一點殘陽也隱在了滾滾的陰雲之後,穹頂泛著陰鬱的鉛青色,沉得似乎隨時便要落下雨來。
“這麽早便動身了?”
風茗回過身來,正見得沈硯卿倚在中庭廊下,在目光與她相觸時輕鬆地笑了笑。
“先生,”風茗微微頷首算作行禮,笑道,“早些前去,也方便觀察一番場中的來客,或許能有些意外的發現。”
“此行不同尋常,你或許尚需三思。”沈硯卿開門見山地阻攔了一句,沉吟了片刻,複又解釋道,“方才銅雀街那邊傳來了消息,繡衣使臨時領命前往洛陽宮與華林苑各處布防。”
“布防?”風茗心中微微一動,“與京郊兩營有關?但為什麽偏偏是今日?”
“我原以為秦風館必定是有意試探於商會,如今合洛都局勢觀之,隻怕不止於此。”
“也或許隻是一個巧合。”風茗無意識地擺弄著發梢沉吟了片刻,試探著猜測道,“秦風館有何手段竟能提前得知長秋宮今日的決定呢?”
“即便如此,秦風館也同樣可以利用到時的亂象切斷商會對他們的監視。”沈硯卿微微搖了搖頭,並不認可這樣的猜測,“無論如何,我並不覺得他們全然與此無關——雖然商會急於尋找秦風館的突破口,但如今局勢不明,你大可選擇從長計議。”
“倘若真如先生所言,秦風館與長秋宮或是兩位藩王有所勾結,便更不可怠慢視之。何況我更擔心他們是否與南城那邊……”風茗思忖片刻,最終卻是並未退卻,又笑道,“我既是風城城主之女,又豈可坐視?先生且放心吧,我這便動身了。”
她轉過身去,舉步便打算離開。也就是在此時,不知起於何處的一陣風裹挾著蕭瑟的寒意卷過了枕山樓的中庭,次第地將紗幔撩得飛揚。
風茗不覺緊了緊此刻略顯單薄的外衣。
“風茗,”身後的沈硯卿沉默良久,忽而再次開口道,“稍待片刻。”
她聞言愣了愣,駐足回身時正見天青色的衣角隱沒在了長廊盡頭的樓梯轉角。風茗的目光落在轉角處隨風輕輕鼓蕩著的帷幔上,一時竟是些微地出神。
不過是片刻之後,沈硯卿便抱著一件淺色的衣服不緊不慢地重又出現在了風茗的視線之中。他抖開了手中疊好的衣物,風茗這才發覺那是一件嶄新的淺黛色鬥篷,麵上繡著銀色的暗紋。
“樓中昨日送來新製的冬衣之時,不知為何將你的混在了此處,本想來日得了空便給你送去的,如今倒是省去了這番動作。”沈硯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淡淡地笑著將那鬥篷為風茗披上,語調輕描淡寫。
風茗微微低下頭假作是在端詳這件鬥篷,鬥篷的布料輕柔而不失保暖,無論顏色還是料子其實都與沈硯卿的風格頗為不同,想來若無他的授意,樓中之人也不會特意尋來這樣的衣物。
她微微動了動薄唇,最終卻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靜靜地聽著對方的囑咐。
“今晚多半要落雨,你記得帶上傘,在馬車上烤烤火……”沈硯卿一麵替她係上鬥篷的係帶,一麵低聲道,“若是秦風館鬧出了什麽案子,切記不可表現得過於矚目了。”
“鬧出案子?”風茗聽罷微微蹙眉,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清亮的眸子,疑惑道,“先生何以有此一說?”
沈硯卿反倒是有幾分促狹地笑了起來,為她係好係帶後略微退了一步,反問:“他們若是真想針對你做些什麽,依靠匪夷所思的命案引你出麵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方法了——不是麽?”
“我也並非……”風茗說著輕咳了一聲,轉而問道,“何況他們若真是因此做出了什麽命案,廷尉寺那邊又豈是好糊弄的?隻為了我或許會有的出麵,未免代價太大了。”
“那恐怕就要看一看今晚衣冠裏的兩位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了。”沈硯卿頗有深意地加重了“衣冠裏”三字,“被賊子作亂殃及而死去,實在是一個太稀鬆平常的理由了。”
“稀鬆平常?”風茗不由得有幾分懵然,緊接著便輕輕地牽了牽嘴角,“先生倒是將變亂說得如同枕山樓每日有多少客人一樣輕鬆呢。”
“這洛都雖是一番和平景象……”沈硯卿的語氣之中不覺帶上了幾分嘲弄之意,“其實也不過隻平靜了八九年而已。”
風茗心中一悸,錯愕地看向沈硯卿時,後者已然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起了其他:“好了好了,天色可不早了,我若是再這般與你閑談,隻怕是要誤了時辰。”
“倒是我的不是了。”風茗便也摩挲著鬥篷的衣角,笑了起來。
沈硯卿亦是笑了笑,卻又似忽而想起了什麽,取出一柄入鞘的短劍,頗為鄭重地交與風茗:“對了,你帶上這個,若是萬一……也好有一點防備。”
“這是……”好奇之下,風茗將那短劍小心翼翼地抽出幾分,隻見短劍成色很新,刃上泛著清淩淩的光芒,線條亦是鋒銳而流暢,而劍身上刻著簡潔雅致的紋路,細細看來卻似是茶草的圖樣環繞著風氏的族徽。
整個短劍十分小巧,倒也很適合尋常女子佩戴。
沈硯卿微微頷首,神色微沉:“還記得你初來商會時我教給你那幾招簡單的劍法麽?”
“大致記得。”風茗有些懵然地回憶了一番,點了點頭。
她初至枕山樓時,沈硯卿除卻依照慣例指導一些商會事務的處理之法,也曾嚐試著教授一些簡單的劍法。可惜,風茗並沒有多少這方麵的天賦,最終也隻是淺嚐輒止。
“倘若局勢緊急,你恐怕還需以此自救。”沈硯卿輕歎一聲,似乎對風茗的“大致記得”並無太多信心。
“……多謝先生。”風茗沉默半晌,忽而低低地說了一句,而後又笑道,“今日先生怎麽反倒是有些婆媽了?或許隻是尋常的試探而已——馬車想來也已在偏門等了一些時候,風茗這便先行告辭了。”
“本宮給了你們這麽長的時間,可不是為了聽這一句‘沒有’的。”長秋宮大殿之中,韋皇後轉著套在小指上的白玉扳指,直到階下的人跪伏著陳述完了一切,這才緩緩地開口說道,“既然獨孤詢那裏沒有,就該立刻去查一查那幾日卷入其中的其他人——這,還需要本宮來教?”
“中宮殿下,”階下跪伏的一行人之中,為首者稽首再拜,恭敬道,“隻是與此事相關之人,如今尚在於世的除卻獨孤寺卿,便唯有……唯有繡衣使中的廉貞與廷尉寺的蘇少卿,這二人又豈會知曉此事?”
韋皇後嗤笑一聲,終於抬眼掃視了一番階下之人:“真是一個想當然的理由。”
“中宮殿下恕罪。”那幾人聽得韋皇後語氣雖是如常,言語中已有了怪罪之意,便齊齊頓首請罪道。
“本宮即便是降罪於爾等也是無濟於事。那個廉貞倒是個可塑之才,今晚本宮親自來處理,至於另一位……”韋皇後冷冷地笑了起來,“你們似乎忘記了定襄伯那位不安分的側室出身何處——無論那位蘇少卿是否知情,本宮都不希望他再有機會接觸到這之後的事,還有,廷尉寺的那些事,也該有些結果了。”
“是。”
“下去吧。”
不待韋皇後再說什麽,便有一名心腹女官匆匆地自偏門趨步走入殿中,微微垂首一路行至她身側,低聲道:“中宮殿下,此刻廉貞已依據長秋宮的地勢與位置調整了今晚的防衛,此刻正在殿外待命。”
韋皇後淡淡地瞥了那幾人一眼,待得他們會意後自側門離開了大殿,這才吩咐道:“宣吧,本宮對她……很有些好奇。”
此刻長秋宮主殿外的玉階之下,玉衡抱著手臂微微揚起頭,瞳孔中倒映著刺入這蒼蒼穹宇的宮殿飛簷。而長秋宮的屋脊正中高高地鑲嵌著一麵明鏡,鏡中又映照著她和她身後宮牆內外的萬千亭台樓閣,其上是沉沉變幻的雲靄。
而後這一片有如對峙般的靜有了一絲裂痕,不知起於何處的一陣微風拂過,緊閉的殿門無聲地打開,女官自其中緩緩走出,又向著玉衡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階。
“廉貞大人,中宮殿下召您入殿。”
女官的聲音猶如千百年也泛不起些微波瀾的古井之水,卻是將玉衡的思緒倏忽地從那一片寂靜之中拉了回來。
“多謝這位姑姑,”玉衡略微欠身,恰到好處地微笑著。
“請吧。”女官並沒有多少情緒變化,淡漠地擺了一個“請”的手勢。
“你來了。”韋皇後拈起青瓷的杯蓋,不緊不慢地劃弄著盞中的茶沫,聽得殿門處的動靜後才抬起眼來,語調一如既往。
那女官無聲的福了福身子,徑自退下了,而玉衡則是以大禮三拜叩首,從容道:“廉貞拜見中宮殿下,殿下千秋。”
“平身吧。”
玉衡垂著眼瞼看著大殿地麵上的白玉磚,聽得殿中座上傳來的這一句話之時,才再次稱謝拜過韋皇後,站起身來,而目光始終垂著。
“本宮也算是曾見過你,”韋皇後莫測地微笑著,稍稍停頓了一瞬,又補充了一句,“在金仙觀那案子會審之時。”
玉衡仍舊不曾抬眼:“彼時廉貞多有妄語惡行,還望殿下寬宥。”
“惡行?你倒也明白。”韋皇後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放眼洛都上下,敢這般鞭笞金吾衛的,這幾年本宮也確實隻見過你一人。”
“……”摸不清對方究竟想要借此如何,玉衡隻得深吸一口氣,壓著眸中淩淩的冷色,跪地再拜道,“事急從權,殿下恕罪。”
“本宮可沒有多少追責的意思。”韋皇後的語氣忽而又放輕了幾分,“知道本宮今日為何特意選你前來長秋宮麽?”
玉衡心中不覺冷笑,麵上卻仍舊恭順:“廉貞愚鈍。”
她垂著眼看著玉石磚塊延展的紋路,半晌不得回複,卻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靠近,在寂靜的大殿之中回蕩成將人包圍得無處可逃的聲響。
“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啊……”韋皇後一步步地行至尚且跪伏在地的玉衡身前,伸出手挑著對方的下巴強製著讓她抬起了頭,正對上了一雙長而瀲灩、此刻卻是難免驚愕與戒備的眸子,“倘若你還想向上爬的話,本宮可以幫你。今晚長秋宮的安危,就是第一個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