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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一斛珠第六折上

  “她是那個為你送香的宮婢……私自將原本的熏香換做毒香,難道不該死嗎?”韋皇後笑吟吟地將一把匕首向著謝小姐遞過來,語調低柔猶如蠱惑,“不殺她,那麽你就得死。”


  “謝小姐”此刻的聲線已勉強冷靜下來:“不,這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韋皇後身形一頓,而後有幾分訝異地揚了揚下巴:“你竟然不借此求饒麽?”


  “有所為有所不為罷了。何況中宮殿下所謂的活下來,隻怕是生不如死。”“謝小姐”不知是回憶起了什麽,很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之後忽而笑了一聲,又道,“殿下,這一句話晚輩還是想說——別把我看做是母親的代替品。若是要殺,還是幹脆一些。”


  “無謂的掙紮。如今太子已入宗正寺,東宮的屬官皆是各尋新主,而你……”韋皇後雖然仍舊是微笑著,語調之中卻含著無限的陰鬱,“罪妃雲氏的私生女,一介依靠本宮當年相救才得以偷生的破落戶,是誰給你的勇氣來背叛本宮?”


  她緊逼一步上前,抬手觸摸著對方臉頰上細膩光滑的皮膚:“年輕的軀體啊……真是好……”


  “你……你想做什麽?”


  “做什麽?當然是讓你像此前一樣繼續好好伺候本宮。說不定本宮一高興,便還是留你一命。”韋皇後冷笑著,“阿雲當年對本宮那般真心,想不到卻有這樣吃裏扒外的女兒。”


  “真心?最後還不是做了你的替罪羊。”雲氏女終於忍無可忍,語氣之中飽含譏諷,在對方的手指緩緩下移時狠狠地一口咬下,“中宮殿下,您可真是令人感到惡心。”


  韋皇後蹙眉看著自己被咬破後滲血的手指,壓低了自己憤怒的聲音:“你瘋了?先帝墮馬之事本宮根本沒打算——”


  “殿下,是您瘋了才對。”雲氏女譏諷地笑著,“陛下怎麽會喜歡你這樣的人呢?”


  “他?他隻需要和他的河間王君臣情深就好了。本宮要的,從來就隻有權力。”韋皇後好似聽見了一個極為可笑的笑話一般,低聲笑了起來,“愛?這是隻有你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才會相信的事情。”


  “嗬……”


  “事已至此……本宮卻是不能讓你這麽簡單地死了。”韋皇後忽而直起身來,略微揚聲對殿外候著的心腹內侍道,“去把廉貞引過來。”


  “是。”殿外的內侍遙遙應下。


  而後,她握著血跡未幹的匕首,一步步地走向了雲氏女,笑容似有幾分扭曲:“你知道太液池畔的楓林,為什麽這麽美嗎?”
——

  “半夜鬼鬼祟祟潛入長秋宮,你究竟是什麽人?”


  眼見臨近了長秋宮正殿,玉衡這才一縱身,假作是剛剛追上一般,拎住了那名身形輕盈的內侍的衣領。


  那名內侍被勒得聲音略微有些嘶啞:“廉貞大人放過老奴吧……這當真不是您現在該來的地方……”


  玉衡挑了挑眉,做出一番不依不饒的模樣追問:“那麽你又是哪裏的內侍?行蹤可疑。”


  “回廉貞大人,老奴……就是替中宮殿下辦個事……您可放過老奴吧……”


  “這樣啊。”玉衡忽而想到了一個更有趣的應對之法,猛地將手一鬆,“既然是長秋宮的家事,廉貞這便告退了。”


  說罷,她便當真一副轉身作勢要走的模樣。


  “廉貞大人……”那名內侍原以為她會堅持著再爭執幾句,卻不想是如此幹脆地轉身就走。


  玉衡擺了擺手:“既然中宮殿下覺得不該來,那廉貞也自當非禮勿視了。”


  內侍一時無言相對,而就在這時,韋皇後的心腹女官自殿中不緊不慢地走出,與內侍交換了一番眼神:“是廉貞大人?進來吧,中宮殿下恰巧有些事需要你辦。”


  “廉貞遵命。”玉衡不覺牽了牽嘴角,而後一臉正色地轉過身來,看向那名貼身女官,“還請這位姑姑領路吧。”


  不料女官卻道:“此事隱秘,我等下人不便入內,還請廉貞大人獨自前去吧。”


  “好。”玉衡見此,也不再多言,應下之後便舉步走入了長秋宮正殿之中。


  重重紗幔輕盈地飄蕩著,籠住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玉衡借著殿中的燭火,隱隱看見了映在紗幔上的人影。


  華服的人影握著匕首似的利刃,在一下接一下地刺著什麽。最內層的紗幔之上,隱隱有飛濺的血跡。


  而隨著她一步步地走入殿中,來自韋皇後的囈語也是清晰可聞:


  “你們這些人,竟然都要背叛本宮……”


  “他有什麽好……連皇帝都不是……不過是個太子,是個男人……”


  “如果我是……你們這些庸俗的女人就一定會選我了……”


  “啊,你這雙眼睛可真像阿雲……不該看見這些髒東西的……本宮來替你剜出來吧……”


  “明年此時太液池畔的楓葉,會更美的……”


  “中宮殿下。”玉衡隻是恍若不問地遠隔著紗幔跪下行禮,略微揚聲道:“不知殿下允許廉貞入殿,有何吩咐?”


  韋皇後的聲音莫名地仍舊帶著笑意,好似此刻正拿著利刃千刀萬剮的並不是自己:“進來,在外麵跪著算什麽?”


  “是。”玉衡站起身來,緩緩撩開一層又一層的紗幔,一點一點地接近了最深處的玉榻。


  玉衡撩起最後一層沾血的紗幔緩緩走入,正看見韋皇後抱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坐在榻邊,而一旁的地上另有一具血跡幹透的屍體。


  那“人”全身上下都是混亂縱橫的刀痕,傷口處翻卷著泛紅的皮肉,臉上亦是被劃得不辨麵目,而一雙眼睛也早已化作了幽深的空洞,眼皮被暴力地割下,血跡沿著一路被劃開到太陽穴的裂口流淌著。


  玉榻一旁的檀木桌上,整齊地碼著四隻沾血的眼球,後方還綴連著絲絲縷縷的沾血物事。


  然而更為可怖的是,即便如此,玉衡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這個“人”的胸口尚在艱難地上下起伏著。


  而韋皇後一手抱著“它”,另一手向著玉衡的方向抬起,麵上是一副壓抑著的瘋狂笑容:“廉貞,這最後一刀,你來。”


  血跡斑斑的匕首被遞到了玉衡的身前,她無聲地牽了牽唇角,沒有多問一句話便接過了匕首,而後毫不猶豫地捅入了那“人”的心髒。


  “你瞧,隻有你握著刀的手才不會背叛你。”韋皇後似乎很是滿意,輕輕地笑了一聲。


  被韋皇後抱著的“人”口中“嗬嗬”地掙紮了幾聲,吐出幾大口汙血,終於徹底斷了氣。


  玉衡鬆開了手,略微後退了一步,在濺滿血跡的地上再一次跪下行禮:“那麽,現在殿下是否可以告知廉貞,這究竟是何人?”


  “很好。”韋皇後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原本激動的語氣猝然間便已平靜下來,“此人冒領謝家小姐之名混入宮中,勾結長秋宮宮婢意圖謀害本宮,所以……本宮隻能先下手了。”


  “是。”


  韋皇後的目光在玉衡的身上逡巡:“廉貞,你去把這兩個賤婢埋了,就埋在……太液池畔‘她’的楓林裏,權當是今年的陪葬。”


  “廉貞……遵命。”


  玉衡略微停頓了一瞬,仍是簡短地應了下來。
——

  又一次來到太液池畔時,玉衡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彼時新月幽幽的光芒凝結成暗沉的熒光,流轉飛舞在黑暗湖水之畔的紅葉之間。玉衡和隨行的女官抬著灰布包裹著的兩具屍體,走入了楓林之中。


  “就埋在這裏吧。”那名女官四下看了看,在林中一處枯草地裏站定,“過些日子中宮殿下會命人前來栽種新的楓樹,廉貞大人不必擔心。”


  “好。”


  玉衡沉默地挖開了土,清除了纏繞的花卉根須,而後小心地將兩具屍體從灰布中移出,平整地放入挖好的土坑中。


  “廉貞大人果真是見慣生死。”那名女官站起身來,笑了笑,“婢子需得回去複命了,中宮殿下吩咐,子時之後婢子另有要事。還請廉貞大人小心處理她們。”


  玉衡頷首應道:“這是自然,您放心。”


  待得那名女官離開了此處,玉衡這才小心地將兩側回填的土小心地撥開,向著側麵的樹根方向仔細地挖掘。


  不多時,她便手中的小鋤便似乎觸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玉衡放下了小鋤,用手一點一點地試圖繼續挖開此處的泥土,觸到了一個被根須纏繞著的、慘白色的冰涼物體。


  那是一隻頭骨,囫圇看來,也不過隻是死去了一兩年,眼眶周圍似有輕微的刀傷。


  不知名的花根蜿蜒著從頭骨的雙眼之中伸出,又緊密地包裹住了頭骨,最後在頭骨之上發芽、開花。


  她將泥土填了回去。不用多想,她便能猜到接下來會看到些什麽——一具、或者很多具僅剩下被根係纏繞著的骸骨的屍體,而每到春日,這些或新或舊的骸骨之上,便萌發出豔麗無比的花朵。


  那麽眼前這片殷紅的楓林之下,又會有多少具被挖去雙眼的屍骨呢?

  玉衡回憶著方才在長秋宮中的所見所聞,忽而便想起了另一個異常之處:那些被挖出的眼球,又去了哪裏?
——

  含章殿中仍舊是熏香繚繞,神鬼莫辨。


  興平帝在宮婢們的服侍之下勉強地坐起了身來,盡管含章殿的宮人一夜之間已盡數換做了長秋宮的心腹,但他倒也仍能照舊服用著仙藥。


  畢竟韋皇後還是需要一個足以讓她繼續掌權的理由。


  他用過仙藥後不久,便又有宮人端著小食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跪下請示道:“陛下,您晚間便不曾用過膳,眼下可需要用上一些?”


  興平帝抬手擋了擋殿中的燈光,瞥了一眼玉盤的食物,原是一碗肉丸子和一些零散的蔬果,便道:“留下吧。”


  “是。”


  宮人應了一聲,將玉盤放在了一旁的幾案上,立時便有侍立一旁的宮婢躬身端起碗來,以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顆肉丸,送到了興平帝的口邊。


  興平帝也便懶於多看些什麽,微微闔上眼,張口慢條斯理地將肉丸吃下。待得他吃盡了這一顆,不多時便又有下一顆送到了口邊。


  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吞下了數顆肉丸後,興平帝又咬下了一顆肉丸,卻猛地覺得這一顆丸子似乎做得略微生硬了一些。


  禦膳房當真是越發地粗心了。他這樣想著,為了方便吞咽,又細細地咀嚼了一下口中咬下的一小半肉丸,但他在吞下之後又覺察出了更多的異常——尋常的肉丸,似乎不當如此地……有彈性?

  興平帝驀然睜開眼來,看向了口邊的小勺。


  勺中盛著的哪裏是什麽肉丸?分明是一隻尚且殘留著血絲的眼球。已然被咬去了一角的眼球瞳孔正對著興平帝,那瞳孔混濁而暗沉,仿若是一個無聲的質問。


  “唔……”想起自己方才便是在咀嚼一顆眼球,甚至還將它如尋常食物一般吞了下去,興平帝不覺腹中翻湧,一側身便猝不及防地將先前吃下的東西盡數嘔吐了出來。


  “來人……”興平帝有幾分虛弱地出聲呼喊。


  預想中宮人們趕來跪下請罪的景象並未出現,含章殿中空蕩蕩地似乎已沒有一名下人,隻有一個熟稔的嗓音在興平帝身側響起,如今聽來卻是不啻鬼魅:

  “陛下這是對臣妾的手藝有所不滿麽?”韋皇後極為端方地笑著,將手中的小碗放回了幾案上,“若非這食材易腐,臣妾本當將這些年攢下的一並奉上。”


  興平帝分明看見,碗裏仍有三顆眼球輕輕地隨著湯水沉浮,混雜在尋常的肉丸之間。


  “你……你這個瘋子……”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臂指著韋皇後,後者卻是旋即站起身來退了幾步。


  “您瞧,這美麗的眼睛……比宮中的明珠還要耀眼呢!”然而韋皇後仍舊是笑著,語調是一反常態的平靜,“陛下,您還記得嗎?當年雲妃受菹醢之刑前,便是被人暗中指使剜去了雙眼。”


  “你……你……”興平帝劇烈地喘息了起來,而後再說不出一句話,隻剩下了聲音駭人的粗重喘息。


  “放心,您若是此時駕崩,臣妾該如何服眾呢?”韋皇後笑著繞到了他的身後,抬手輕輕扣住了他的脖頸,“陛下因太子不肖而氣得纏綿病榻,看來明日事關處理太子謀逆的朝會,隻能移至含章殿進行了。”


  她俯身貼在興平帝的耳側,微涼的語息輕輕吞吐:“不過陛下若是執意不合作,臣妾也便不得不選擇一個麻煩的方法了——明日的朝會,您知道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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