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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一斛珠終上

  含章殿前的青銅獸迎著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吞吐出的嫋嫋熏香煙氣也被那陽光染成一片暖色,暈染如畫墨。


  因興平帝龍體欠安,而太子之事亦耽誤不得,故而今日的朝會便臨時移入了含章殿正殿進行。


  在司禮內侍的主持之下,眾臣依照朝會之禮稽首唱誦,而後又在殿中分做兩側齊齊站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興平帝側臥在玉榻之上,略顯腫脹的手足隱隱地露在勉強穿上的朝服之外。他的麵色泛著青白,隻是這樣臥著默然不語,一切禮節應答均由端坐一旁的韋皇後完成。


  待得冗長的禮節終於結束,韋皇後環顧了一番群臣,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語調之中盡是威嚴與肅穆:“吳內侍,將太子那反書示下。”


  “遵命。”司禮內侍轉向玉榻的方向行禮應下,而後高舉著一方玉盒趨步走向了群臣中為首的太宰,盒中正正地放著寫滿字跡的紙張。


  眾臣依照站下的次序,一一地傳閱過了那一紙“反書”,最後仍由太宰交還於司禮內侍。


  韋皇後微微頷首,這才再次開口:“諸卿想必此刻都已看過。太子既寫下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語,照大寧律法理當處死,但事關國本不得不謹慎,不知眾卿有何高見?”


  裴紹於眾臣之中微微抬眼看向了太宰,後者卻隻是緊鎖著眉頭守禮地垂著頭,全然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秦江城以一副旁觀者般的姿態一一看過了往常效力於韋皇後的幾名重臣,他們麵上神色各異,唯一的共通之處便是大難臨頭般的憂慮。


  他的目光這樣一路掃過去,便不經意地與裴紹的目光交匯了片刻。秦江城忽而有幾分好奇,如今的裴紹若是回憶起他在辛卯之變中的站隊,不知會作何感想。


  而另一邊,韋皇後話音剛落,興平帝便掙紮著似要說些什麽。然而在這樣的掙紮之下,他的口舌也微微有些扭曲,口中最終隻是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又極為不雅地流下了一道涎水來。


  不待那些耿直的臣下開口討伐,韋皇後便作出一副憂心的模樣,先發製人:“諸卿也看見了,昨日陛下因太子之事憂心入病不省人事,本宮著太醫診治了一天一夜,也僅僅能如此——故而為陛下龍體與社稷著想,還請諸卿速速定奪。”


  眾臣一時麵麵相覷,片刻之後,才有一名依附於長秋宮的臣子出列進言道:“大寧律例雖有‘八議’之法,但太子所犯乃是‘惡逆’與‘大不敬’之事,常赦不原,理當處以極刑。”


  韋皇後瞥了興平帝一眼,不置可否:“可還有其他高見?”


  陸陸續續又有幾名臣子出列附和,而更多的人選擇了沉默不語。正在眾臣都以為一切即將在這一片附和與默認之中定音時,站在眾臣之首的太宰忽而向前進了一步,他抬眼看向玉榻之上的興平帝,蒼老的聲音略有幾分沙啞:“中宮殿下,事關國本,豈可如此草率?何妨仔細調查一番那時東宮與太子殿下的行蹤,雖需耗費些時日,終究更謹慎些。”


  眾臣之中沉寂了片刻,便又有人站出來附和太傅之言:“先帝在世時曾言,‘此兒當興吾家’。太子素來聰慧,若說此等顢頇糊塗之事乃是出自太子之手,隻怕天下人多有非議。”


  這之後,兩方的臣子各執一詞,頗為激烈地爭執了起來。


  韋皇後卻似乎並不十分在意他們論辯的上風與下風,她的目光四下逡巡了一番,最終定在了裴紹的身上。


  裴紹側耳聽著這些人喋喋不休的論辯,心下不免漸漸地有了幾分煩躁。在又一名臣子結束了長篇大論的進言後,裴紹上前一步,中斷了他們幾無休止的論辯:“中宮殿下,臣以為既然各位同僚如此爭執,便已證明如今的結果實難服眾。不妨著人細細調查一番,再做定論。”


  眾臣在他這一番話後皆是沉默了下來,大多數人心中已然明白,至此長秋宮的幾名心腹重臣都已表態,今日的這場論辯再拖延下去也便沒有了意義。


  玉榻上的興平帝仿佛也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掙紮著又發出了些許含糊的聲響。


  韋皇後做出了一副俯身傾聽的模樣,停頓了許久之後,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略微揚聲道:“傳陛下口諭,太子言行不端,犯上惡逆,今廢為庶人,即刻遷入金墉城。”


  此言一出,反對廢黜太子的臣子們紛紛嘩然進言,所言皆是陛下無其他子嗣,廢黜太子動搖國本。


  而太宰與裴紹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沉默。


  “倘若為這所謂的國本而是非不分,要這大寧律例又有何用?”韋皇後目光一凜,冷冷直視著眾臣,“皇城禁衛尚在,定北軍的一萬人也未離京。事宜速決,若有不從詔,本宮當以軍法從事。”


  這一次,吵得沸沸揚揚的眾臣終於徹底安靜下來:“……陛下聖明。”


  —


  翌日,帝於含章殿召公卿入,使黃門令以太子書及青紙詔曰:“太子書如此,今賜死。”遍示諸公王,多有言者,太宰鍾鳴、繡衣使統領裴紹亦證明太子。後懼事變,乃表免太子及母顧氏為庶人,遷金墉城,帝許之。


  ——《十二國春秋·前寧卷》


  —


  “廉貞。”


  正欲趕往昭陽宮的玉衡冷不防聽得這一聲,幾乎是習慣性地循聲轉過身去,躬身行禮道:“廉貞見過裴統領。”


  她心下了然:此刻朝會已然散去,看來裴紹是又一次受了長秋宮的宣召。


  而對方打量了她一番,卻並未出言令她免禮,於是玉衡也便這樣一直躬著身,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足尖。


  僵持了片刻後,裴紹終於率先開口:“今日之後,我便不再是統領了。”


  玉衡搖了搖頭,語調之中全無驚訝:“但今日還未過去。”


  “廉貞,辛卯之變時我施計奪取了左將軍的兵權,配合中宮殿下平亂,如今也不過如此。”裴紹又是停頓了半晌,忽而輕嗤一聲,淡淡地審視著玉衡,“你覺得如今的你,又會如何呢?”


  “裴統領,人各有誌。”玉衡低聲道,“您又如何斷定,我和您會是相似的呢?”


  “無非是有感而發罷了,如今你風頭頗盛,我可是不能如那時一樣打壓什麽。”裴紹此言卻不知是譏誚還是自嘲,說罷,他便拂袖向著長秋宮的方向離開了。


  玉衡這才重新直起了身,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舉步向著昭陽宮而去:“裴統領,就算您日後離了洛都,也不妨拭目以待呀……”


  —


  片刻後,昭陽宮側殿外。


  “玉衡?”喬裝為尋常宮婢的風茗正打算隨著暮桑離開,卻是在遠遠看見玉衡的身影時停下了腳步,“你怎麽來了?”


  暮桑見得玉衡來此,倒也並不十分驚訝,微微頷首之後便退開了一些。


  不知為何,風茗總是隱隱覺得暮桑對玉衡的態度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當然是來送一送你了。”玉衡笑吟吟地走了上來,“今日恰是各宮采買的日子,難怪。這倒確實比我的方法穩妥許多。”


  思及先前自己全然不顧後果地便跑來了玉衡這裏,風茗不由得微微低了低頭,似是赧然:“無論如何、多謝你那時候了。”


  玉衡又走近了幾步,略微俯身與她的目光齊平,笑道:“沒什麽可謝的……不過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你。”


  “問……我?”風茗有幾分茫然地抬手指了指自己,一雙杏眼裏是清亮澄澈的眸光,“你也會有什麽……猶豫不決的事情麽?”


  “也算不上是猶豫不決……”玉衡輕輕地搖了搖頭,仍舊笑著,笑意卻是有幾分空茫,“風茗,飛出了風城原本為你設下的金絲鳥籠,後悔嗎?”


  風茗仍是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後悔?為什麽要後悔呢?我倒是很喜歡……很喜歡在枕山樓的生活。”


  “即便鳥籠之外看起來全然沒有你可以生存的地方?”


  “……”風茗沉默了下來。


  玉衡深吸了一口氣,語調輕得卻不知是在問風茗還是問自己:“你會安於回到金絲鳥籠之中麽?”


  風茗這一次沉思了許久,方才答道:“我不知道……但若是連活著也難,或許還是會吧。”


  玉衡牽起了唇角,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玉衡,我一直想知道……你那時候為什麽幫我?”倒是風茗打破了這片沉默,“你我的交情,其實並不至於如此。”


  “因為……”玉衡回過了神,貼近了風茗的耳畔,溫熱的吐息吹動了她鬢角的碎發,眸光瀲灩一轉,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美人鬢發散亂的狼狽模樣,實在惹人憐愛啊……”


  “你……”風茗的臉頰不覺有些燒了起來,小聲反擊,“胡言亂語……”


  “玉衡姑娘……您收斂些。”一旁的暮桑有些看不下去,轉而對著風茗解圍道,“風小姐,走吧,時候快到了。”


  “珍重,我的那位驚蟄師兄,可還等著你回去呢。”玉衡仍是輕笑著低聲說罷,這才抽回了身,目送著風茗跟隨著暮桑遠遠地離開。


  —


  “嘩”!

  一疊雪白的宣紙紛紛揚揚地飛起,將透窗灑下的明麗陽光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細流,在書桌上落出點點變幻的光影。


  “啊……公子,抱歉。”流徽見得自己磕碰出的這一地狼藉,立時便停下腳步,蹲下身收拾起來。


  “……流徽,你已經在屋裏這樣轉了近半個時辰了,總該停一停。”蘇敬則倒也並不生氣,反是有幾分好笑地提醒了一句,放下了手中裝幀嶄新的書冊,俯身撿起了落得臨近的幾張白紙。


  “公子,你倒是半點都不擔心,”流徽見得他這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扯了扯嘴角,“廷尉寺的調查已有了結果,此事罪責既不在你,複職一事卻了無著落——總不能就這樣回了江南吧?”


  “自然不會。”蘇敬則不緊不慢地整理著這些宣紙,“長秋宮無非是不願此時的廷尉寺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罷了,畢竟她眼下隻怕有些自顧不暇。待她處置完廢太子,少不得又會如當年的太傅一般,大肆赦免封賞以求朝中支持。”


  “公子這麽肯定?”


  “若非如此,想要‘借閱’一番舊書房的卷宗隻怕會麻煩許多。”


  流徽將手中的宣紙一一疊放好,側目正見蘇敬則再次翻閱起了那側新裝幀的手抄書冊,轉而道:“要我說,公子也並非記不住它們,何必冒這一番險將那幾冊卷宗一一取回抄錄再放回原處?總不會是為了展示這掩人耳目的方法有多麽……”


  “流徽。”


  “什麽?”


  “你們繡衣使都是如此地多話?”


  流徽還不及領會他的言下之意,蘇敬則已然徑自輕笑了一聲,又道:“這些卷宗並非出自一人之手。看字跡,是陸寺卿在那人之後又補上了許多與此相關的調查。我想這應當很值得深究。”


  流徽對此知之甚少,自是無從反駁什麽。他漫無目的地看向窗外並不算繁華的街道,忽而又道:“前幾日我略微查過了那說書人的事,故事的原本來源眾說紛紜,有些蹊蹺。”


  “果然是有人起了疑心,不過據這情節看來,也止於對獨孤氏族中之人而已。”蘇敬則將手中的書冊翻過了一頁,仍舊是笑著,“且由他們慢慢去調查獨孤家的事吧,反正……最有嫌疑的清明母子都早已經‘死’了。”


  “公子還真是……處變不驚。”流徽不鹹不淡地說著,瞥了一眼蘇敬則手中的書冊。


  蘇敬則見他如此,不由得抬手扶了扶額角,垂眸笑道:“放心吧,不會就這樣铩羽而歸的。”


  流徽略有些驚訝:“公子早有了應對之法?”


  蘇敬則亦是抬眼看向窗外,渺遠的目光似是越過了寧靜的街道,不知落在何處:“那便要看一看這卷宗提及的‘貴人’中,尚存於世的兩位會如何廝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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