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禦街行第六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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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月圓月缺,深夜的金墉城永遠透著揮之不去額慘淡與陰鬱。瘋婦們似哭似笑的尖嘯聲遠遠近近地回蕩在沉沉如鐵的長夜之中,伴著斷斷續續飄忽如鬼的腳步聲,便襯得這座前朝廢宮愈加詭異森冷。
廢宮之中的物品供應總是足一日缺兩日,即便是對於廢太子居住的永昌宮也未有例外。小黃門得了監視廢太子的治書侍禦史的首肯進入永昌宮大殿之時,正遠遠見得廢太子揮了揮手,令隨之遷入冷宮的侍妾趨步將一隻繈褓抱了下去,而後才似有幾分厭煩地撣了撣衣袖之上的灰塵,起身向著他走了過來。
“中宮殿下聽聞小王爺久病未愈,心懷不忍,特命咱家攜太醫署所配良藥前來診治。”小黃門的話語仍舊是頗為恭敬,他一麵端詳著廢太子陰晴不定的神色,一麵說道。
廢太子聽罷暗自冷笑一聲,語調亦是冷淡不已:“內侍不必如此客氣,小兒因連日高熱不退,方才已不治而亡。還煩請內侍將良藥送還於太醫署,並將此事知會長秋宮。”
“還請殿下節哀,殿下的話咱家自然會一字不落地帶到。”小黃門不痛不癢地安慰了一句,眼珠子一轉,又道,“不過除此以外,中宮殿下還吩咐咱家取了您近來修習的書籍交與她過目,另又賜下了些起居之物與膳食,以此敦促殿下改過自新。”
“近來修習的書目內侍自可向永昌宮的治書侍禦史去取。至於長秋宮賜下之物……”他略微頓了頓,麵上的悔恨之色不知真假,“罪人自以為無從贖罪,故不敢妄領。待來日求得長秋宮寬恕後方可受下。”
“中宮殿下豈會不明白殿下的顧慮?”小黃門對他的這一番說辭似乎也不甚意外,他清了清嗓子,語調依舊不變,“中宮殿下曾言殿下雖有悖德之舉,終究在儲君之位,不可輕慢。即便如今殿下在此思過,於例也不可薄待。”
僵持了片刻,廢太子終於開口鬆了鬆口風:“既然長秋宮這樣吩咐,那便是卻之不恭了。”
“近來民間有好些閑言碎語,竟說屢有民間之人自金墉城宮牆之外投來水食,而殿下卻是來者不拒。”小黃門微微笑著,似乎早已料到廢太子這番推拒的因由,又道,“長秋宮自知此為無稽之談,已嚴懲了傳謠之人,隻是還需殿下從今往後行事謹慎一些,莫要讓心懷不軌之人有了可乘之機。”
“……自當如此。”廢太子心下一冷,麵色卻還是如常。
其實廢太子心中明了,近來確有感懷之人擔憂他被下毒,故而避開耳目私下裏從宮牆之外投來安全的水食,也正是因此,永昌宮大大小小許多人才得以在時常缺衣少食的廢宮之中存活下來。
如今長秋宮既然發覺了此事,又送來衣食試探了一番,隻怕眼前這小黃門帶來的指令遠不止於此。想到此處,廢太子再次開口問道;“不知長秋宮還有何教誨?”
小黃門點了點頭,又道:“確實,隻不過此事倒不必勞煩殿下費心了。”他頓了頓,向著一旁的治書侍禦史使了個眼色,說道:“永昌宮雖是寬敞,到底還是破舊了些,故而中宮殿下與陛下有意要將此處再做些許修繕,竣工之前,還需殿下在別宮之中委屈些時日。”
廢太子的臉色不覺冷了冷,看向了一旁名為輔佐實為監視的治書禦史:“那麽,不知治書侍禦史可知此事,又準備得如何了?”
治書侍禦史聞言行禮答道:“此事不宜拖延,下官方才已將起居之物大致清點過,隻待殿下吩咐下去一齊動身了。”
“既然兩位已打點完畢,”廢太子有幾分陰鬱地笑了笑,“那麽何必再請示於一介罪臣呢?”
“禮不可廢。”那二人相視一番,齊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言語之間的恭敬之意聽來亦有幾分諷刺。
“隻是在此之前,還望二位應允,讓小兒盡快入土為安。”廢太子自覺長秋宮必是有意斷開他與外界的聯係,心中難免升騰起了幾分不祥之感。
那小黃門自然滿口應下:“小王爺畢竟出身尊貴,這是自然。”
見此情形,廢太子也不好再多做拖延,隻得隨著這二人向著永昌宮的起居之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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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皇後為廢太子重新選下的住所乃是位於金墉城另一角巷道盡頭的別宮,此處的宮牆緊鄰華林苑,再難有外人向廢太子施以援手。待得永昌宮的一行廢太子家眷大致安頓下來,天邊的那輪下弦月也已沉沉西墜。月光更加晦暗起來,東方卻還未有光亮。
廢太子隻是在別宮宮門之外駐足了片刻,便見得巷道另一頭的出口處已有一列禁衛森嚴地把守起來,而那名小黃門正與為首之人低低地交談著什麽。
他正待細看之時,治書侍禦史卻是從他身側不緊不慢地拱手作揖道:“殿下,別宮之內已安置妥當,若是無事,殿下還是早些休息吧。”
“……如此也好。”太子自然不敢對此人留下把柄,便也就聽從勸說,走入了別宮的寢殿之中。
待得廢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別宮之內,那小黃門才趨步走了過來,對著那治書侍禦史低聲道:“中宮殿下嫌你我動作太慢,已派人前來敦促了。.”
“廢太子疑心太重,隻怕難以哄騙他服下劇毒的食物。”治書侍禦史聞言搖了搖頭,“內侍隻怕還需另尋他法。”
“中宮殿下那邊可說了,實在不行的話……”小黃門不再說下去,抬手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又道,“等他熟睡。”
治書侍禦史微微頷首,同意了他的提議。
二人的腳步踏過灑滿慘白月光的石階路,唯有空中幾點昏暗的星子默默注視著這座沉悶肅殺的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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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別宮之中的諸般響動都平靜下來,那二人方才攜著毒酒,潛入了廢太子的下榻之處。自遠處靜觀,廢太子蓋著衾被仰臥在床榻之上似已沉沉地睡去。二人相視一眼,躡手躡腳地走了上去。
這毒酒並非尋常的致命毒藥,而是由太醫令以巴豆與杏仁碾成粉末混入酒水之中調製而成。這兩味藥材均有開通閉塞之效,混合後便會使服下的人劇烈腹瀉而死。因死狀與突發痢疾極為相似,兩人自然也毫不顧忌強行灌下毒酒後會在屍體上留下什麽把柄。
豈知他兩人還不急錮住廢太子的口鼻將鴆酒灌下,廢太子便猛地一睜眼暴起,將手中藏於衾被之中的石製藥杵掄向身側之人的頭顱,在擊倒了那名毫無防備的小黃門之後奪路而逃。治書侍禦史再看向那倒地之人時,隻見他早已頭破血流,殷紅色的血液混合著白花花的腦漿噴了一地。
然而別宮向外的巷道已被長秋宮的親衛封鎖,治書侍禦史料定廢太子慌不擇路之下,隻會想別宮深處躲藏,便急急糾集了一幹長秋宮親衛包圍住了這處別宮,又抽調了數人點燃了火把開始搜尋別宮各處。
這座別宮並不算大,然而這些人遍尋過各處大殿的每一個角落,也不曾尋見太子的蹤跡。正在驚疑之間,治書侍禦史腦海之中忽地靈光一閃,急令長秋宮親衛們包圍住了別宮之中的兩處處圊溷便所,而後端著毒酒領著三四名親衛一一搜過,終於在第二處便所氣味熏天的茅草之中尋見了閉氣躲藏於其中的廢太子。
那些親衛不待治書侍禦史吩咐什麽,便齊齊上前牢牢地按住了廢太子。
“你們這是蓄意……”
廢太子憤怒的話語隻說到一半,便被治書侍禦史尋見了機會,將那滿滿一盞毒酒強迫著灌了下去。
“砰”!
“咳咳……咳……”
治書禦史將那琉璃盞猛地摔向了便所之外,與琉璃盞碎裂之聲同時響起的,是廢太子痛苦委頓在地,掙紮咳嗽著的聲音。
治書侍禦史冷眼看著廢太子逐漸脫力,而失禁的穢物帶著令人難忍的氣味正從他的衣物之中洇出,便一手捂著口鼻,另一手對著那幾名親衛一揮:“走,將這裏鎖上。”
“是。”
親衛們顯然也是對這裏的惡臭忍無可忍,立即便鬆開了廢太子,隨著治書侍禦史退至便所之外,又將門重重地關上反鎖起來。
廢太子徒勞地掙紮著將手伸入口中摳向咽喉催吐,然而即便指尖已幾近觸到了喉中氣管與食道的分支,所能吐出來的毒酒也仍舊是寥寥無幾。
治書侍禦史與一幹親衛聚在便所之外,聽著裏麵掙紮嘔吐與指甲扒門的動靜愈演愈烈,又從幾乎便要破門而出的刺耳巨響逐漸衰弱下去,最後終於湮沒無息。
雖是如此,他們仍舊是又等了許久,這才在治書侍禦史的命令之下一麵將便所之門重新打開,一麵著人向長秋宮報信。
治書侍禦史遠遠地避了開來,看著那幾名親衛似是在撲麵的惡臭之中一哄退開,看著廢太子沾滿穢物、目眥欲裂的屍體隨著門的打開驟然失去倚靠向著便所外倒了下來。
而此刻東方的天際,正有一抹晨曦抽絲般地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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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平八年十一月,數有謠謂殿中人欲廢韋後,迎太子。韋後聞之憂怖,乃使太醫令合巴豆杏子酒。丁亥日夜,矯詔使黃門孫氏齋至金墉城永昌宮以害太子。
初,太子恐見鴆,絕不用宮中食,然宮中猶於牆壁上過食與太子。韋後疑之,遂以矯詔。
孫氏以告治書侍禦史劉振,振詐稱帝命,徙太子於小坊中。時太子假寐於榻,二者逼太子以藥,太子不肯服,暴起以藥杵椎殺孫氏,因又如廁。振乃覓而藥殺之,時年二十三。
——《故都軼事·金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