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腹背 一
翌日,朝食方罷,趙當世正蹲在山澗邊漱口,塘馬急報,敵人來襲。
他抖擻精神,立身細問,得知袁韜的前部已達東端奉國寺,白坡子、彭家崖兩處的白蛟龍部兵士已經開始與之零星交戰。
戰事已啟,趙當世回到洪山廟,著令改旗。須臾之間,一麵皂色大旗取代之前的素旗,橫掛著徐徐升到杆柱頂端。晨風獵獵,那旗幟迎風招展,在藍碧林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清晰。
很快,遠處可見的幾處山巒上,同樣換上了皂旗。十餘麵戰旗飄揚呼應,預示著一場慘烈的戰爭即將來臨。
袁韜部打頭陣的是“托王”常國安。此人崇禎元年與混十萬馬進忠、掃地王張一川、秦王王光恩等反於陝西,後為紫金梁王自用的部曲。王自用死,乃附張獻忠,但一直因非嫡係而不得誌,遂留川中。他起事多年,流竄四方,手下百戰老卒也有數百,其戰鬥力絕非王友進、王高等輩可比,故被指為先鋒。
其時棒賊主力尚在奉國寺附近,他首先進軍到白坡子一帶,很快遭到了白蛟龍部兵士的攻擊。
白營兵士雖多達三千,但戰鬥力偏弱,無法正麵阻擊常國安,趙當世揚長避短,給白蛟龍的任務便主要是騷擾遊擊。其營三千人化整為零,組成一個個百人規模的隊伍,自白坡子、彭家崖至鳳亭、癩子河一線數裏長的山路兩側設立數十個哨點,隨時對道徑上經過的棒賊進襲。
一開始,常國安對此並不在意,這些雜兵躲藏在山林溝澗之間,打了就跑,並不敢與己硬抗,推進一裏,自己手下不過損失數人而已。但漸漸,他發現有些不對勁。隨著逐漸深入,部隊遭到攻擊的密度爆炸性地上升,從一開始的零零散散,到如今幾乎每走兩步就有暗箭飛鏢從林木中飛出。這種騷擾打擊連綿不絕,看似弱,但時間一長,影響顯著。
且不傷亡增加許多,兵士們的心態也開始急躁,時時疑神疑鬼,頗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常國安不笨,他很快想明白了個中原委:那些被驅逐逃散的敵人並沒有就此一走了之,而是在不受注意之時再度偷襲而來,而己軍越往前,則遭到的敵人數目因為早前的放任就越多。
話雖如此,他卻犯了難。這些散兵遊勇敗之容易,殲滅實難。他們通過密林岩石掩護,沿著山間徑行走,神出鬼沒。若分兵去追剿,那麽可以肯定,不出一會兒,自己的身邊就將無兵可用。換句話,如今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滿細針的砧板上,每走一步就得被紮得生疼,但若彎下腰去,想一根根將這些多如牛毛的尖針盡數拔去,也忒不現實。
頭疼之下,常國安大聲罵起了娘。想起袁韜交給自己快速進兵的命令,他總不可能臨時撤兵,現在已成騎虎之勢,是進也難,退也不行。無奈之下,他一麵派人報之袁韜此間情況,一麵硬著頭皮催逼兵士繼續前行。
但白營的遊擊使常國安如陷深沼,半個時辰過去,行路不足二裏,且傷亡激增,手下兵士哀聲四起。
之前派往袁韜那邊報信的塘兵歸來,傳達爭王口諭,卻是要求常國安不顧旁襲,盡快通過數裏狹路,前往土埡壩子整隊布陣。
話的輕描淡寫,常國安心裏是既驚且怒,道理很簡單,若依照袁韜所要求的方式趕路,那便是徹底解除隊列行伍,令兵士自行。這要放在平日裏尚可,頂多走丟個百十人,但眼下周遭敵軍伺伏,在結陣緩行的狀態下,慢是慢點,卻能有效抑製傷亡,一旦放開編製,任憑兵士四散衝突,傷亡必定劇增。且不能否順利抵達位於土埡南部的那片壩子,就是到了,若不能及時約束收攏散兵,敵人趁機襲來,自己隻有大敗虧輸的份。
想自己雖非袁韜嫡係,但甘願為馬前卒,供其驅馳,沒有功勞也有些苦勞,對方竟依然視自己以及手下兵士性命如草芥,毫無珍惜之心,如此做派著實令人心寒。
茫然間,常國安的腦海裏忽地閃過姚動與黃龍的麵容,想想他們的境遇再看看眼下的自己,不禁感到有些悲涼。
不過,幾聲慘叫瞬間將他拉回了現實。他拍拍胸甲,揚鞭疾呼:“切莫慌張,左右不過是些宵,不足為慮。聽我令,厚甲的在外,單衣的在內,妄退者殺無赦!”言下之意,已是將袁韜那不靠譜的命令置之不理。
相較於其他棒賊,常國安部因有數百老卒打底,故而行伍紀律甚佳。那些老卒多秦人,都是刀山火海裏趟出來的,戰鬥技巧也許都是野路子,但有的是一股子的凶悍猛鷙之氣。他們跟隨常國安多年,忠心耿耿,每戰皆為中堅。此刻,在接到掌盤子的指令後,不斷地用言語與手勢彈壓恐嚇身邊那些六神無主的雛兒,收效顯著,原先有些動搖的軍心很快就鎮靜了下來。
但白營遊擊隊的襲擾還是令常國安部身心俱疲,麵對這些來無影去無蹤的敵人,真個是有力無處使,隻能被動挨打,換做是誰都是一肚子窩火。眼下雖在老卒的強硬壓製下勉強保持住了行軍的秩序,但人人心中都免不了心浮氣躁。
好在對方力量分散,無法阻止己軍的前行,當常國安部以龜速闖出數裏狹道,終於抵達土埡南麵的壩子時,太陽都已快升到頭頂。
過了狹道南端的鳳亭,遊擊隊的攻勢才慢慢收斂。常國安灰頭土臉,下馬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休息,不單是他,作為前鋒的全軍上下,也都是喘息未定。數十名令兵高舉著各式旗來回奔波,大聲呼喚自己隊下的兵士——縱使竭力約製,但數裏長道,彈壓強度總會鬆懈,仍是有不少兵士在慌亂下失了編製,胡奔亂竄,此刻第一要緊事便是歸置編製行伍。
土埡南麵的平原壩子上分布有數個村莊,規模都不是很大,時下刀兵逼近,村裏的百姓早就四散奔逃,人去村空,道路阡陌全都空蕩蕩的,隻剩些來不及帶走的豬羊雞鴨,兀自叫喚。
屁股還沒坐熱,袁韜軍令尋至,要他在壩子上尋找陣地,固守等待主力到來。常國安引軍尋了片地勢稍高的村落,進村駐紮,並準備先埋鍋造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常國安不是粗枝大葉的人,懂得善待手下兵士。平日裏對自己營中將士早晚兩頓吃食必有保證,而下處於戰爭狀態,更是要求一日三餐,養足精神以保證部隊的戰鬥力。
他生性謹慎,在屯兵休整的間隙不忘撒出遊哨,偵查遠近情況。部隊立寨未穩,便聽趙營軍馬自澗槽溝與雞山梁分北南兩麵襲來。
因不知對麵虛實,常國安先派了兩百人前往北麵試探,結果一刻鍾不到,便有敗兵逃回,言兩百人已被“蹴散”。所謂“蹴散”,指的就是自己的人僅僅隻是被打散,而沒有被殲滅,出現這種情況通常有兩個原因,一是對方兵力較少,二是對方急於推進。
通過前方遊哨的探查可以得知,北方敵軍來了大致三百人,而南方隻有一百人。以三百人對二百人,從不到一刻鍾的工夫就能取勝這樣的戰鬥力看來,若決心殲滅自己的二百人,也不無可能,然而對方的意圖表現得很明顯了,就是要快速擊潰己軍。
常國安攏了攏濕漉漉的頭發,重新將兜鍪戴上,麵色鐵青。他聽過趙營此前的諸般戰績,雖自恃兵強,一向蔑視其餘諸部棒賊,但他還是感覺到這次的敵手非同一般。再想想在狹道上的情況,他基本上肯定了對方的戰術。就是通過不斷遊擊在奉國寺到鳳亭一線牽製拖延袁韜主力,同時快速擊敗已經來到壩子的自己。
他前邊已經數次派人去鳳亭一帶查探消息,但有好幾人都被截殺,僥幸逃回的幾撥塘兵都稟報尚未見袁韜主力蹤影。可以大致判斷出,精銳不及己軍的袁韜與景可勤現在想必也是在數裏狹道內焦頭爛額。
敵軍來勢洶洶,常國安心中沒底,但他也無路可退,唯一能做的隻能是堅守陣線,等候袁、景二人趕到。計劃思定,便無遲疑,當即連下命令,以營中編製,臨時在北麵組織起了六道防線。這六道防線每道都有一兩個以隊為單位的方陣,總計約有千餘人。北來敵軍不過三百人,怎麽也能抗一陣子。在南麵,同樣布下了兩道防線,他本人居村中把控。
徐琿率百人坐鎮平寨南,自北邊澗槽溝來的三百趙營兵士全都隸屬他的左司,分以三個百總帶兵,其中又以百總郭虎頭為主。
郭虎頭今年廿四年紀,生的五大三粗,滄桑老成,渾如四十來歲的模樣。他爹是個私塾先生,原給他起個文縐縐的名字叫“郭如克”,望其能從儒入仕。但他從不愛讀書,自頑劣異常,十三四歲就因與同村人爭執險些將人打死,往後考妣皆亡,流寇蜂起,他無所依靠便就與幾個伴當一並落了草。從賊後,嫌棄原名太軟,又旁人因他頭大,喚為“虎頭”,便從此以“郭虎頭”自稱。幾年征戰下來,原先的夥伴七七八八死了個幹淨,隻剩他一個繼續在趙營裏賣命。起來,當初在金嶺川便追隨趙當世的少數幾人中就有他,憑著老資格與勇猛敢鬥,如今也混到了個百總的地位。
他打仗向來以不要命著稱,然而越不怕死越不會死,不要什麽致命傷,細算下來,曆經大百餘戰,他身上稍微嚴重些的箭瘡刀疤也沒得半個。徐琿喜其驍勇,更喜他是員福將,故以之總統左司下三哨人馬,來取常國安。
趙營在前番多次戰鬥中火炮彈藥消耗比較大,在沒能進行一次大的補充前,炮銃還是得省著用。是以郭虎頭手下這三百人中多以刀槍箭矢等冷兵為主,銃手數十人,抬槍七八杆,佛郎機等重火器基本沒有,隻配給了兩門虎蹲炮。
火器不多,並不影響三百人的戰鬥力。就拿郭虎頭來,雖在徐琿手下學習了一段時間,他對於火器隊的運用還不是很熟練,相比之下,他還是喜歡真刀真'槍肉搏。趙當世為了保證作為主力的徐琿左司的戰力,特意搜羅了全營甲胄,不論厚薄簡陋好歹是做到了人手一甲,就這一點,就比著甲率不足四成的“棒賊精銳”常國安部要強上不少。
戰場上,有甲沒甲,戰鬥力相去甚遠。且不論防護能力提升了多少,單看見那一排排黑壓壓的各式甲胄,便能令大多僅能單衣蔽體的棒賊心駭。
一排鳥銃配合兩門虎蹲炮朝齊響,大地似乎都為之微顫。炮彈落在棒賊前方,揚起陣陣塵土,隨風彌散開來。位於第一道防線的棒賊心驚膽寒,陣線很快開始淩亂。之後七八杆抬槍轟然,硝煙四溢,趙營兵士透過煙霧挺進,高聲呼喝著撞入棒賊中,立刻撕開一個大口子。
第一道防線的棒賊很快敗退,郭虎頭謹遵徐琿囑咐,收攏勝兵,不去浪追。他這三百人便如同利錐,才過晌午,就沸湯沃雪也似連破常國安的三道防線。在常國安接到最近一次軍報時,第四道防線也已經開始不支。
常國安手下總共隻有兩千人,其中千餘人布防北麵,四百人布防南麵,留守村中的還有五六百人。他一邊咒罵著,一邊召集餘兵,增援北麵。前四道防線還好,這最後兩道可是自己精心挑選的防守地段,若再有失,本部將無險可守。
當增援的二百人趕到時,郭虎頭已然突破了第四道防線。在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緩坡,緩坡上有著十餘畝冬水田,不過此時因為四百常國安部下老卒的駐守已是狼藉一片。
接連攻破四道敵軍,郭虎頭與兵士們非但不覺勞累,反而越加興奮。眼望著坡上嚴陣以待的棒賊們,他再一次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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