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朱匣 三
一隊騎兵飛馳而過,帶起草木飄搖,趙當世策馬高望,一臨崖庭遙遙在目。
劍拔弩張了大半個月,爭奪“闖王”之號的舞台上,高迎恩與拓攀高這兩個角兒,最終還是選擇了直接對話。
首先是高迎恩發起了洽談的邀請,拓攀高與眾心腹商渥後,決定答應下來。隻不過,下烏鴉一般黑,高迎恩想借著這個機會除掉拓攀高,拓攀高也同樣不想放過這個好機會。兩方表麵上心平氣和地來回交流,實則暗地裏,都開始緊鑼密鼓地調集兵力,準備下手。
會談地點放在了兩營間的一座山上。這山不知其名,但頗是林深樹茂,高迎恩派了百餘人先去山上伐木修徑,又趕築了一座亭,作為與會場地。
事態的發展其實很符合趙當世的期望,他選擇了李自成,但出於現實的考慮,在高、拓二人中必須選一個作為權宜之計。為了使“二虎競食”之計得以成行,他就隻能選擇實力看上去較弱的拓攀高。
一直占據上風的高迎恩在關鍵時刻突來邀請,拓攀高能感到內中不軌,趙當世也瞧出了端倪。他和覃奇功分析過,認為高、拓極有可能借著這次的會麵做個了斷。雖然拓攀高口風很緊,但通過與其最近幾次的交談,趙當世明顯能覺察出他神情間的焦慮——這是一種即刻要麵臨生死十字路的焦慮。
不久前,拓攀高差人找到趙當世,希望他能與自己一起去,是至少氣勢上可以壓過高迎恩一頭。但聞弦歌知雅意,趙當世怎會不明,拓攀高實是想把自己攥在手裏,以免趙營緊要關頭出什麽幺蛾子。
隻因擔心沒了自己的支持,拓攀高會臨陣畏縮,原本打算坐山觀虎鬥的趙當世答應了一起去見高迎恩的要求。在赴會前一日,就僅僅帶著周文赫等八九名夜不收趕到了拓營。
果不出他所料,拓攀高隨即向趙營下達了指令,即令趙營撥出部分軍馬,在約定時間趕到指定地點,作為對高迎恩進行打擊的一部分。趙當世對此早有準備,依照來前與諸將定下的策略行動。
趙當世慢慢回憶著日前發生的一些事,風馳電掣般的騎兵們眨眼就到了山下。前頭拓攀高等十餘騎先下馬,趙當世與周文赫等隨後也帶住了馬匹。
眾人拾級而上,沿著剛剛開辟不久的徑走著,無人話。趙當世邊走邊打量著山勢,但覺此山草木雖盛,但卻是異常陡峻,能開出腳下這樣一條羊腸路已屬不易,絕無可能再布下許多兵馬。同時偷看拓攀高,他似乎也瞧出此處當無伏兵,故而原先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些。
百米高的山很快到頂,高迎恩矮瘦的身軀隨著亭一起出現,他故作熱絡,走上來牽住拓攀高的手,不住噓寒問暖,把眾人往亭中引。趙當世跟著走去,發現亭中早擺了一張八仙桌,上麵酒水菜一應俱全。
高迎恩、拓攀高以及同來的趙當世、張妙手分四麵圍桌坐下。趙當世坐定後看到高迎恩背後還有一個清秀的儒生站著,問道:“敢請教這位先生是?”
那儒生端端正正作了一揖,答道:“生穆公淳,見過趙將軍。”
趙當世嘿了一聲道:“先生識得我?”
穆公淳微笑著搖搖頭道:“生雖未曾瞻仰將軍英姿,可昔日在劉哲掌盤子手下,沒少聽將軍年少英才。今見,果是聞名不如見麵,一表人才。”
聽到“劉哲”二字,趙當世立刻改容,肅道:“原來是劉掌盤的故人,失禮。”
拓攀高這時卻道:“向聞劉哲手下有個諸葛亮,就是你吧?依我看,也是言過其實,什麽能謀善斷,不過吹噓之詞。”
高迎恩麵色不悅:“拓兄話未免太過武斷,穆先生是公認的才智之士,連老、老闖王都親口稱讚過,你怎麽就如此貶低?”話到“老闖王”時,正搔到二人的要緊處,心裏咯噔一下,口裏也不由得言語頓挫。
拓攀高倒沒有理會他的異樣,滿不在乎道:“哼,要真是識時務、有機智的能人異士,怎麽不勸你打消了主意?”
他話未明,但在場人人皆知這個“主意”指的是什麽,高迎恩沒想他如此直言不諱,一時語塞,臉上青白交替。
穆公淳見自家主公犯難,立刻道:“拓、趙、張三位掌盤現在分營別屯,但到底與我家主公曾經同帳做事過,不為別的,就為昔日同袍之誼,大家先滿飲一碗!”
拓攀高大口一張,滿滿一碗酒登時半滴不剩,飲罷抹嘴道:“既然還念著同袍之情,何必鬼鬼祟祟做些見不得光的動作?”
高迎恩眉角一抬,斜睨他:“什麽見不得光的動作?”
拓攀高搶過兵士手中的酒壺,自斟自飲,滿臉都是不痛快:“你自己心裏清楚。我你共事了這麽多年,起來還是親戚,老闖王一出事,你就要撕破臉皮?”
高迎恩氣憤道:“我怎麽撕破臉皮?要不是你整日在那裏瞎嚷嚷,胡攪蠻纏的,我又怎會針對你?”
拓攀高聽到這裏,捏掌成拳,重重砸在桌上,四人的碗均是一震,酒水都灑出不少,隻聽他氣呼呼道:“老闖王走前明言闖營歸你我二人商量共處。你做事,哪次征求過我的意見?有些事我看不過去,道道,到你這裏就成了胡攪蠻纏?”
高迎恩也怒了,駁斥他道:“那隻是臨時的安排,大軍不可一日無主,老闖王失利,軍心浮動,正需要一人統一事務,穩定軍心。我這麽做了,為公不為私,你卻總愛唱反調,換做誰都忍不了!”
拓攀高氣不過,“呼”一下站起,嚷道:“怎麽?誰這統一事務的人就該是你?你從來隻會躲我身後撿些好處,論起衝鋒陷陣、九死一生,你如何能比得上我?你又有什麽什麽資格與我相爭?”
趙當世瞧他臉紅身顫,青筋暴起,似要動粗,趕忙也站起來,壓他坐下,好言相勸:“拓兄,你的本事,大夥都知道,不其他,就我姓趙的,第一個服你。”張妙手也連連稱是,拓攀高聽了好話,情緒方才安穩下來。高迎恩臉都青了,緊緊抿唇。
穆公淳這會兒道:“拓掌盤此言差矣,生之見,高掌盤比起你,有三好,更適合擔這統一營中事務的責任。”
拓攀高牛眼翻白,冷笑道:“三好?哪三好?”接著又補一句,“聽你放兩句屁。”
穆公淳對於拓攀高倨傲的神情毫不放心上,正顏陳:“第一好,擺在明麵上,闖營中,支持我家主公的元老宿將占絕大多數,可見人心所向。”
這事沒法兒還嘴,拓攀高粗粗喘了口氣,強嘴道:“那是你家主公巧言令色,哄騙了那些糊塗蟲。”
“第二好,好在我家主公是老闖王的親弟弟。老闖王膝下無子,僅有幼女一人,我家主公代為掌權,名正言順。”
論起血緣,拓攀高更無話可,隻是他口上不服:“隻聽皇帝死了,皇太弟即位,老闖王是皇帝嗎?咱們做賊的人,效仿那狗日的一套豈不是貽笑大方?再難聽點,這闖營,就是大家合夥做買賣的地兒,誰錢多誰就是主事,沒聽主事的吃了官司,虧了本,他弟弟還能接著指手畫腳的。”
他言語中似對高迎祥不甚尊敬,高迎恩聞之不快,正想發作,穆公淳察言觀色,搶白道:“前兩好都是事實,拓掌盤所,強詞奪理罷了。”然後不給對話的機會,立刻接著道,“這第三好,就愈加明顯了。拓掌盤與我家主公有嫌隙,各位都清楚,那麽現在請看看,是誰首先放下身段,真心發起會談?可不是我家主公?”著,掃視在場諸人一眼,“心胸開闊者得下。楚漢相爭,霸王勇猛絕倫,漢王遠遜,最終卻是楚滅漢興,何也?漢王寬厚,霸王狹隘而已。”這一句出口時,他已是麵對趙當世與張妙手,“我家主公寬容長者,不願看到闖營同室操戈,所以才布下此會,希望大家能如從前般同心共力,放下仇怨,一起重整闖營雄風!”
穆公淳聲音響亮,不卑不亢,所言“三好”亦非虛妄之詞,趙當世用餘光分明能看到張妙手已經有點動搖不安。拓攀高也是無言以對,低首撫桌沉默。其實,他自己心中對這番話也是讚同大於反對,之所以堅持站在拓攀高這邊,純是因為他明白李自成才是最好的選擇。
高迎恩見穆公淳的口舌有了效果,心下竊喜,立馬趁熱打鐵,指使左右兵士將幾人的酒碗滿上,然後端起自己的酒碗,毅聲道:“諸位,我高迎恩雖然無才無德,但平生夙願就是希望老闖王創下的這份基業能繼續傳承下去。咱們兄弟一場,怎能做出自相殘殺這般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如諸位不棄,吃了碗中的酒,我高迎恩在此承諾,往後闖營,不是我一人了算,拓、趙、張三位,自可坐二三四把交椅,與我同階而論。”
趙當世暗想以高迎恩這種老粗,斷然想不出此等辭,十有八九還是穆公淳教的。若換做旁人,能成為闖營的核心人物之一,當然允之不及。不過,今闖營已非昔闖營,現在趙當世亦非當初的那個不入流的寇,他的雄心早不是區區一個殘敗的闖營可以容納。
換句話,高迎恩給出的籌碼貌似豐厚,但往細了想,對他自己固然大大有利,而對於趙營,卻可謂帶刺的玫瑰。
如果三人答應,那麽對於高迎恩,一來解決了後顧之憂,可以當上“新闖王”;二來順手還將拓、趙、張三營再次籠絡到一條船上,往後應付起官軍也會遊刃有餘得多,著實乃一箭雙雕之策。但是反觀趙營,勢必又將陷入新的泥沼,難以自拔。
一路來風風雨雨,跟了大大這麽多的勢力,趙當世有個感覺非常深刻,就是“上賊船易,下賊船難”。跟了這樣一支凋敝的闖營不前途渺茫,就自己都有可能隨時麵臨被高迎恩逐步打擊、剪除的危險。到那時候,受製於人,就真是叫不應,叫地不靈了。
他故作飲酒,沒有理會高迎恩拋出的橄欖枝,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定會先他沉不住氣——此人就是這次“雙雄會”的主角之一,拓攀高。
在寂靜了許久後,他那粗豪的嗓音再一次響起,沛然的中氣直震得諸人耳中嗡嗡:“有趣、有趣。高二愣子啥時候也會這種話了?看來這位穆先生非但是個好謀士,還是個好教師。這番言語教的好,恁地巧舌如簧,都當麵撬起牆角了?”
穆公淳板著臉道:“古言‘先禮後兵’,我家主公真心誠意想要凝結眾力,振興闖營,拓掌盤何故不明大勢,隻為了一己私利,執意改換門庭,致使我營分崩離析?”
拓攀高嗤笑道:“我平素最瞧不起換主換得比衣服還勤快之人,起改換門庭,比起先生,當真巫見大巫。”頓了一下,麵顯戲謔,“哈哈,先生所言‘先禮後兵’,這個‘禮’我看表現得不過爾爾,‘兵’在哪裏?是時候亮出來了。”
高迎恩陰著臉道:“拓兄真不給麵子,一味要把事情攪黃了?”
拓攀高縱聲狂笑:“事情早就黃了,你等再攪和,又能濟甚事?”完,轉對趙當世、張妙手,“你二人若覺得高掌盤的在理,現在就可以投過去,我絕無二話,認栽。”
此話雖為欲擒故縱,但也隻有拓攀高這樣自負桀驁的人才敢肆無忌憚出口。趙當世早有定計,立刻回道:“在下全聽拓掌盤的。”張妙手見狀,也忙跟著了一句。
延攬無望,高迎恩顧視穆公淳,穆公淳麵色鐵青,冷冷道:“‘先禮後兵’到做到,拓掌盤無情,也別怪我營無義。”
話音未了,眾人耳邊腳步聲急起,抬頭看去,徑口,一兵士張皇失措,手腳並用地爬上山來,口中不住大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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