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見不平咬一口
凝如第一次將“矮小”這個詞和自己聯係在一起的日子,正是十六歲那年的月夕節。
這天,上空萬裏無雲,凝如吃月餅的爽朗心情因為身上那件長拖在地的圓領長衫大打折扣。且不說一路走來這多餘的長袍掃了多少塵土,即便是此刻坐在酒肆中,這條青藍色的“尾巴”也因為眾人的踩踏變得汙穢不堪。
每踩一次,凝如就不得不跟著坐直一趟,踩得頻率高了,凝如上下縮著脖子,從遠處看,簡直同上了發條的玩偶一般。
“我說凝如,你就不能把那衣裳攏一攏,你這麽一上一下的,與啄食的母雞有何區別?”
曾經有歌者唱過:“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凝如從來都覺得這句話甚是有理。可此刻,坐在對麵挑著花生米的海若平顯然不懂“人艱不拆”的道理。
“像母雞的是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兒,就算做雞,也要做一隻昂首挺胸的大公雞!”凝如故意將聲音裝成男兒模樣,但慷慨的語調和“做雞”二字依然引來了周圍人的側目。
海若平噗嗤一笑,將手中的花生米扔到口中,上下打量了凝如一陣,才回道:“七尺?六尺差不多吧。”
凝如聞言,蹙著眉也跟著打量了自己一番,還沒抬頭,淮占郴的聲音卻讓她氣憤不已。
“五尺。”
淮占郴冷靜地糾正了海若平一句,緩緩飲了一口酒,眼睛又放在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上。
“淮占郴,你怎麽罵人啊?”凝如據理力爭,語氣與方才相比卻柔和了許多,甚至連她臉上的神色也不出意外地變成了委屈。
和海若平不同,凝如對淮占郴很少怒色相向,即便她內心的氣憤早已燒的她喘不過氣來,一見到淮占郴的臉,她的氣焰就能莫名其妙地消散。
“淮兄,你可以啊!連自家小姐都敢罵?”海若平顯然因為淮占郴的“五尺”言論變得興奮,淮占郴依舊冷若冰霜。
“方才翻出私塾的時候,那棵墊腳的榆樹大約九尺,你才到它中段,最多也就五尺高了。”聽著淮占郴的解釋,凝如才知道他的話說的是高度,但想想一個時辰前他拉著自己的手翻過牆頭,一陣慌亂的心跳襲來,凝如的臉竟毫無征兆地紅了。
看向外麵的淮占郴自然不知道凝如神色的變化,海若平卻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放下筷子,向前湊了湊,嬉笑道:“黃凝如,敢情你上次問我借衣服,為的是逃學啊?”
凝如定定地看著海若平,直到他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才回道:“你不說我倒忘了,我問你借衣裳,你為何不借?”
“我……幹嘛借你?”海若平沒想到自己的調侃竟讓凝如翻起了舊賬,他詭異地尷尬起來,低頭繼續道:“再說,你們家又不是沒人借,除了你哥,淮占郴的也可以嘛。”
和淮占郴借?開什麽玩笑?
凝如在心中默默地反駁了一句,嘴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作為族正的女兒,凝如雖比不上家財萬貫的富家千金,但也知道什麽是尺度,什麽是分寸。
海若平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從他還穿開襠褲那會兒,凝如便同他一道在街上丟石子,玩沙包。長大了,凝如又同他一道去郊外放風箏,到河裏摸魚蝦。
如果說黃霈佑是凝如在這世上的親哥哥,那海若平絕對是凝如在這世上結拜的哥哥。所以,對凝如來說,為了掩人耳目朝海若平借一件衣裳穿,簡直同討口水喝,要口飯吃一般,容易得根本沒有開不了口的顧及。
可淮占郴卻不同。
作為凝如的侍讀,淮占郴正式出現在凝如的生活裏,是三年前她去私塾的路上。
那時,凝如也同現在這樣對束縛甚是厭惡,所以對冷心冷麵的淮占郴很反感。直到某天,凝如因為貪玩掉到水裏,淮占郴二話沒說將她連人帶書包地撈起來,這個十幾歲的姑娘也便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覺。
別說真找淮占郴借衣服了,就隻是想到將淮占郴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凝如的心也會跳得沒了章法。
可是,不管凝如怎麽努力,這人高馬大的窮小子就是對她不冷不熱,這讓她又能怎麽辦呢?
不過,傻乎乎的也不止淮占郴一人。
凝如不知道的是:海若平不願意將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借給凝如,其實也是同樣的顧及。
心裏的話翻滾著,凝如尋思了半天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平時伶牙俐齒的她此時成了啞巴,那種挫敗感不言而喻,巧的是,淮占郴的目光竟在此時轉到了凝如身上。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讓凝如吃了一驚。她打了個嗝,吊在嗓子眼兒裏的心差點從口裏飛到桌上,生生當了下酒菜。
凝如告誡自己:要從容!
可淮占郴那廝的目光比烈酒還烈,凝如又怎麽可能從容得了?
作為士族的後代,凝如對“光明磊落”這四個字十分欣賞。可自從對淮占郴有了這小兒女的心思,她越發覺得自己跟賊人一般不自在。
尤其是在淮占郴灼灼的目光下,她更是有一種躲到地縫裏的感覺。
耳根已經燒紅,凝如很想離開這裏,但想起長衫的“尾巴”,凝如一下鬱悶了。
淮占郴的目光火光一樣地映在凝如身上,麵紅耳赤的黃小公子想要離開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額頭上的汗正在凝聚,凝如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們融匯到一處時那種輕微而有趣的觸感。
終於,在那顆最大的汗珠即將順著光滑的額頭流下時,凝如深吸一口氣,一掌拍在桌子上,衝著店裏雄渾地喝了一聲。
“小二,給我拿把刀!”
一聲令下,眾人皆驚,原本喧鬧的酒肆,竟也生生被凝如這話劈出了一陣寧靜。
小二站在原地不知該不該拿,掌櫃端詳了凝如半日,確定這小公子沒有行凶的可能才朝小二使了眼色,讓他到後廚拿把菜刀遞給凝如。
海若平戰戰兢兢,心說方才那番話也沒什麽不妥當,怎麽就讓凝如有了拿刀的衝動。
他下意識地望了望淮占郴,見他臉色嚴肅,也是一副不知道凝如要做什麽的表情,隻好咽了咽口水,小聲詢問道:“凝如,你不會要我以命抵衣吧?”
小二將刀遞至凝如眼前,凝如顧不上海若平的詢問,隻接過刀,徑直站起身,用刀口在長衫下方的前後兩麵劃出兩道口子。
眾人還未看明白,凝如已放下刀,雙手則順著口子的方向將青藍色長衫多處的布料撕開。
刺啦兩聲,凝如的長袍變成短裝,那兩塊早已髒的不堪入目的尾布,也和那把剛洗幹淨的菜刀一並躺在了小二的手上。
“小二,這兩塊布給你抹灶台。”說完,凝如往桌上放了幾兩碎銀子,而後道“錢在這兒,不必找了,多謝款待!”
沒了“尾巴”的限製,凝如的走姿輕快了許多。
淮占郴的嘴角一笑,跟著凝如走出酒肆。
海若平被這突如其來的離店搞得措手不及,趕忙咬了幾口月餅才快步跟上凝如和淮占郴的步伐。
隻剩下手上拿著破布的小二,呆呆站在門口,望著凝如的背影,不知道該說“多謝”還是該說“多餘”……
和私塾相比,街市上的節日氣氛顯然濃鬱許多。
凝如雖著男兒裝,但作為女孩子,她還是因了琳琅滿目的商品興奮不已。那精彩的神色顯然是深沉的青灰色長衫無法掩蓋的。
海若平出身商賈世家,見慣了稀世珍寶,所以對街麵上的東西不怎麽有興趣。淮占郴雖家境貧寒,但也不是那種因為商貨的精致、美觀而忘乎所以的人。
所以,一條街走下來,從頭激動到尾的隻有凝如一人。
可這樣的貌合神離絲毫不妨礙街上的人把他們三人歸成一夥,即便海若平從頭到尾都沒有踏入妓館,那個叫賴茂的家夥還是把賬算在了他們三人的頭上。
所謂,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樣的人生格言在凝如的生命裏簡直比真金白銀還要珍貴。
按照行程,凝如今日玩耍的地方並不包括這個叫倚香樓的妓館,但在選胭脂水粉時,一個妙齡女子哭喊著的“救命”二字卻讓凝如的腳步不自覺地踏進了傳說中的煙花巷。
和想象中的一樣,凝如才踏進門檻,撲麵而來的就是陣陣香氣。緊接著,姑娘們矯揉造作的招呼聲便不絕於耳。
不過,這些都不是凝如關注的東西。
她的腳步緊跟著方才那個男子,直到那小姑娘被他拉到一間房中,她才停了下來。
隔著門窗,姑娘的呼喊聲依舊響亮,隻是四周路過的娘子和官人們似乎都習慣這樣的呼救,唯有凝如一人神色緊張。
方才在門口,見凝如闖入這是非之地,深諳世事的海若平便知道有事要發生。
原本他打算拉住凝如,但見一旁的淮占郴也跟著走進去,海若平索性轉了方向,前往別處找人幫忙。
凝如徑直向前走,淮占郴緊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到了房門前,凝如一下沒了法子。淮占郴站在凝如身旁,下意識地拉住凝如的手往後退了兩步,這才上到門前,一腳踹開了房門。
對凝如來說,淮占郴每一次拉她手的情景都是值得載入人生史冊的重大事件。
不論是他把她從河裏拉上來,還是他拉著不願意上學的她到私塾上課,隻要碰到淮占郴掌心裏的溫度,凝如的心尖總能泛起微微的暖意。
不過,除了柔情似水的女兒模樣,凝如的心裏還住著“俠義”兩個字。
所以,在擔心房中女子安危的情況下,凝如下意識地收起了小兒女作態,甚至連淮占郴拉她的手這個舉足輕重的親密動作,都被黃女俠的腦子自動屏蔽了。
“咣當”,門一下被踹開。映在凝如和淮占郴眼中的,正是那男子趴在姑娘的身上欲行齷齪之事的場麵。
淮占郴覺得尷尬,下意識地側了側臉。但風風火火的凝如哪裏顧得了這許多!隻見她跨過門檻,才站定左腳,右腳便飛速地朝正中的床榻邁去。
男子盡興不成,見有人進來,趕忙拉住套在外麵的長褲。
誰知,飛撲過來的黃女俠卻連罵都不罵一句,徑直掂起腳尖,狠狠朝著那男子的耳朵重重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