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襲紅綢憐嬌軟
對黃白來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有兩個。一個是每年年初帶領族人祭拜河神的日子,另一個則是女兒凝如二月初八的生辰。
前麵那個日子裏,黃白會代表族人將他們對新一年的期盼全數“稟報”神靈。盡管他一直堅信這世上並沒有所謂的神明,但看著鄉親們對來年的生活充滿期盼,黃白覺得這自己的“愚蠢”的舉止多少有些意義。
而後一個日子對黃白來說,含義就更是重要了。因為每年的這一天,黃白都會親自給女兒做壽桃,以此期盼自己最疼愛的孩子能在新的一年裏喜樂安康。
回顧過往,這兩個日子給黃白帶來的愉悅是巨大的。不管為官、為父,黃白都能在這兩天獲得不一樣的滿足感。
可是今年,黃白收獲的卻是無盡的傷痛。
按照曆法排列,今年祭拜河神的日子正好是凝如十七歲的生辰。
早在年中,黃白就開始為女兒是壽辰做準備。原本,他覺得,當著全族的麵給凝如過壽必定風光無限。可世事無常,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黃白真正要送給女兒的,卻是一張逐出黃家的告示。
“黃氏凝如,輕狂放肆,目無尊長。生父尚未去世,便私自披麻戴孝,詛咒長者。如此恣肆之舉實乃不孝。今日,黃白在此向黃家列祖列宗、向諸位鄉鄰起誓,以不孝之名將黃凝如驅逐出黃家。今生恩斷義絕,不再以父女相稱,直至終老,不複更改!”
和方才洋洋灑灑的祭神文章相比,黃白正色後說出的這幾句話顯然更容易在鄉鄰們間炸開鍋。
盡管一旁看熱鬧的海若平還想維持原有的安靜,但黃白公然將女兒逐出家門的事情,卻實在令人震驚。
眾人不明白平日裏寵愛女兒勝過性命的黃白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毫不知情的凝如,更是因為父親的一反常態石化在原地。
她呆呆地站著,好半天才從口裏似笑非笑地擠出了一句:“爹,你別鬧,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可黃白鐵青的臉色,卻並沒留給凝如任何的改變希望。
凝如覺得情況不妙,本能地抓住身邊默然站立的黃霈佑。這一刻,哥哥就像救兵稻草,凝如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懇求似的否定著自己眼前的情景。
“哥,爹他肯定是糊塗了。天太冷,他腦子轉不過來,你幫我勸勸他,不要隨便開玩笑。當真了,就不好了。”
若在平時,這話肯定能讓黃霈佑淡定從容的臉綻出笑意。但此刻,黃霈佑的神色卻比黃白還要凝重:“凝兒,父親也是沒有辦法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凝如盈滿淚水的眼滿是疑惑:“沒有辦法?”
“你從小惹禍不斷,隻要不觸及家規,我和父親都會包容你。可這次,你確實過分了。父親還在世,你便披麻戴孝,如此不尊不孝,便是爹能容你,黃家的家規也容不得你……”
“我隻戴個月,就替占郴戴三個月。三個月以後,我保證摘下來,所以,哥,你就求求爹,不要趕我走……”
到最後幾個字,凝如哽咽的聲音已經讓周圍的人感到心疼了。
可黃白依舊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
昨夜,黃白默默地在房裏流幹了所有的淚,為的隻是今日這場驅逐看上去能更真切。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拿出平日裏辦事雷厲風行、果斷堅決的模樣。可是,當凝如的哭聲傳入耳時,他那顆為女兒牽掛了十幾年的心還是無法泰然處之。
不自覺的,一股酸楚的滋味襲上了心頭,連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隻是,眼淚是鐵麵無私最大的敵人,黃白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強忍是艱難的,唯一對抗柔軟的隻能是鐵石心腸。
想到這兒,黃白禁不住向眼前這雙兒女大喝了一聲。
“還說什麽!自己看!”說著,黃白兩步上前,將手中那張疊得整齊的告示送到凝如手中。
凝如猶豫著,不想接,更不敢接。可黃白卻並沒有給凝如任何妥協的機會。
見她一動不動,黃白強硬地拉過凝如的手,順勢將告示塞到凝如手裏。
紙張上,父親掌心的溫熱還殘留著,可凝如卻覺得,紙上的溫度竟比燒紅的鐵烙還要滾燙。
才觸碰到告示,凝如就不自覺鬆開了手,任它跌落在地上,也不肯將它拾起。
一旁的海若平快步向前,從凝如雙腳邊上拿起了那張告示,展開讀了四五遍,才不可思議地轉頭看著黃白,質問道:“黃伯伯,您當真要把凝如趕出家門?”
黃白沒有回答,隻與凝如對視著,一個異常冷漠,一個清淚沾襟。
海若平卻還想爭取一番:“黃伯伯,凝如還小。平日裏,她就愛胡鬧,這回,您也當她頑皮不懂事,寬恕了她吧。”
海若平還在勸說,黃白早已失去了耐心。
他看著凝如,許久才說了一句:“從今往後,你我父女,恩斷義絕”。
凝如還沒反應過來,黃白已經越過她,大步往黃宅的方向去了。
黃霈佑看著父親離開,自然也沒有留下的理由。
才走了兩步,他突然停住,轉身從祭神的台麵上,抽出了那塊已然皺皺巴巴的紅布,遞給妹妹,低聲道:“凝兒,帶著這個,去淮家吧。”
隻一句,凝如連綿不覺的眼淚更是洶湧了。
停留在海若平手中的告示此刻也被黃霈佑遞到凝如的手裏。凝如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握著離開黃家的憑證,右手握著進入淮家的願望,兩相權衡裏,泣不成聲、肝腸寸斷。
可惜,猶豫解決不了問題。父親的別離和兄長的勸告裏,凝如所能選擇的,隻有不舍中的堅持。
盡管用訣別完成婚事的做法,多少讓人唏噓。但已然下定決心非淮占郴不嫁,那麽,終有一天,她必定要看著父親的背影離開。
雙膝落地的瞬間,凝如的頭也磕在了地上。響亮而清脆的聲音包含著了她太多的情緒。
有虧欠、有感激,有自責、有堅毅。
從此以後,身為女兒的她再也不能侍奉在父親的左右了,這種缺憾沒有補全的辦法,唯有臨別時這一拜才能感恩他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
周圍的人還在圍觀,黃白早已攜著黃霈佑離開了。哭聲不再入耳,黃白模糊的視野裏卻依舊晃動著女兒瘦小的身影。
此刻,他是多想轉過頭去,用擁抱溫暖這個疼了十幾年的女兒,然後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做一對無憂無慮的父女。
可是,箭已離弦,便是心再疼,也斷然沒有折返的道理。
曾經,黃白對淮占郴的冷酷惱怒至極,可這一刻,他反倒對那個後生的鐵石心腸是對的。
因為他突然領悟到:絕情,其實就是深情。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黃白的離去,鄉鄰的議論也從原來的好奇尚異變成了搬弄是非。
——“黃族正這是怎麽了?突然對女兒這般嚴苛?”
——“聽說她執意要嫁給淮占郴,黃老爺不同意,所以父女倆這才鬧掰了。”
——“哪裏是這個原因!黃老爺這般絕情,是因為凝如小姐給淮占郴他爹披麻戴孝,這可犯了大忌!”
——“喲!這麽大事兒!凝如小姐也太不像話了!”
——“是啊,凝如這丫頭太不懂事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聽說,當年凝如的娘親在運河上就是個不服管教的主兒,生下來的女兒自然也乖不到哪裏去。”
——“是啊,我還聽說,當年她娘可是跟了三四個男人才生了她,如今想想,都不知道黃老爺是不是當了王八……”
話越說越多,內容也越來越離譜。
流言蜚語籠罩而來,海若平看著伏在地上的凝如,心中的痛苦和氣憤一下全都發在了長舌婦的身上。
“都胡說什麽?!還嫌事情不夠大嗎?!”
一聲怒吼,周圍細細碎碎的聲音忽地安靜了。
不知是海若平的怒吼太有震懾力,還是周圍的人已經沒了興致,待凝如從地上坐起來時,圍觀者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隻有海若平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凝如。
腿有些麻,凝如站起來時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好在海若平及時扶著她,不然凝如恐怕又要跌坐在地上,狠狠地摔一跤。
“走,凝兒,我帶你回家。”海若平固執地認為,黃白隻是在恫嚇凝如,隻要將女兒送回去,再好好陪個禮,定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凝如卻看清楚了父親的決心,苦笑道:“不了。我還是到淮家去吧。”
隻一句,海若平剛剛消散的憤怒,一下竟又升騰起來:“你還要去?他就那麽好,死了都讓你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