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何必月影映三江
這一日,海若平照例送來雲成作畫所需的礦石顏料。雲成打發入畫領著宮人開箱驗貨,自己則跟著海若平在花廳裏聊起天來。
和往日一樣,兩人寒暄過後,海若平關於凝如的話題便成了主導。
剛開始幾次,入畫還會見縫插針,故意將話題岔開,可這兩人談論凝如的興致卻像連綿不斷的水流一般,任入畫如何用刀劈開,最終還是會融到一處。
無奈,入畫隻能作罷,默然站在一旁伺候。
不過,不管怎麽說,見自家主子能和心上人相處得如此融洽,入畫的心裏還是高興的。她知趣地退下,打算讓雲成和海若平獨處。
可惜,才踏出花廳,煬帝身邊最寵幸的太監楊林便從門口走了進來。
入畫本能地嚇了一跳,雙手卻固執地往裏伸。
她想盡快把房門帶上,好讓楊林以為公主不在。可楊林早就瞥見雲成的身影,便是入畫眼疾手快,楊林的聲音還是傳進了花廳:“奴才楊林,拜見公主。”
那一刻,入畫簡直想當場把楊林掐死!因為她知道,隻要楊林出現,公主便又要去做那件她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了。
雲成本還欣喜地與海若平交談著,才聽得楊林的聲音,她飛翔在天際的心,一下跌落穀底。
她微微一愣,臉上溫暖的神色忽地冷了。
海若平驚訝於雲成神色的變化,卻並未多想,以為這大約是公主見太監應有的尊容。
可聽見雲成開口說話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生生忽視了身旁這個姑娘的黯然神傷。
“又是何事?”
詢問很簡短,語氣很生硬,雲成似乎並不想和楊林說太多話。而楊林,也習慣了雲成的冷漠。
他嘴角微微上揚,臉上的神采仿佛大殿裏供人瞻仰的石像,看似平易近人,實際卻毫無氣息:“公主,今日馬貴妃宴請六宮嬪妃為三皇子祝壽,陛下請公主一同前往,為三皇子博個好彩頭。”
按理說,不論宮裏還是民間,“祝壽”的事情都是十分喜樂的。海若平本以為雲成因為聖上的邀請而高興,沒想到,楊林才說完,雲成臉上的明媚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麵的愁容和陰鬱。
作為客人,海若平自然不好說什麽,便是疑惑叢生,也隻能站在邊上安靜地看著。
不過,一旁的入畫卻不同。
楊林才說完,滿臉氣憤的入畫徑直走到雲成身邊,湊到她耳邊,小聲卻理直氣壯地勸道:“公主,又讓咱們去當擺設,咱不去!”
楊林哪裏不知道入畫的意圖,冷冷笑了一聲,才開口道:“公主,當年為何把您重新接回宮中,想必誰也沒您清楚。這宮裏雖繁花似錦,但‘本分’二字從來不過時。今日這趟,大夥都高興,您要是不去,恐怕不止馬貴妃,連聖上都會生您的氣的。”
楊林不急不躁地將上麵的話說完,一絲旁觀者的冷漠和嘲諷不經意爬上臉龐。
雲成聽著楊林略帶威脅意味的勸誡,又看了看身旁微微搖頭的入畫,糾結了半晌,才緩緩回道:“公公稍等,我換個衣裳便跟你去祝壽。”
隻一句,入畫的失望與惱怒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心中泛濫開來。
的確,雲成一度將瀟灑自如、敢說真話的凝如當成自己臨摹的榜樣,但那種改變性格的衝動僅限於兒女情長的範疇。超出這個界限,雲成就會不自覺地陷入逆來順受之中。
“公主,您怎麽又答應了!”
入畫輕聲抱怨了兩句,轉頭看見雲成略帶警告的目光,隻能收聲。
看著楊林的得意洋洋,入畫恨得咬牙切齒。即便她早已恨鐵不成鋼,但每次反抗的結尾,都是雲成先敗下陣來。
而入畫也隻能“乖巧”地幫主子梳洗打扮,“乖巧”地送主子坐上步輦,而後“乖巧”地目送她離開。
隻是,這所謂的“伶俐”背後,隱藏著的,卻是一顆不情願的心。
雲成在楊林等人的護送下走出仁智院,入畫含在口中的話才終於說了出來:“唉,公主怎麽總是逆來順受!”
海若平站在入畫身旁,見那些人確實走遠了,這才好奇而小心地問道:“什麽逆來順受?”
入畫望著雲成的背影出神,語氣也比方才訓斥海若平的時候,緩和了許多:“公主這個人呀,明知貴妃請她隻是把她當彩頭,卻還是去了。”
海若平有些吃驚:“彩頭?”
“嗯,就是彩頭。都說公主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其實,我們幾個都知道,聖上喜歡她,不過因為她八字吉祥,聖上覺得能帶來好彩頭罷了。公主豈是對這樣的待遇十分反感,可她天生軟弱,不敢拒絕別人,所以,隻能任人擺布,十分可憐。”
入畫略顯哀怨的說著,回過頭,見海若平怔怔地思考著自己的話。待入畫回過神來,她忽地覺得自己話太多了,這才恢複了先前的“悍婦”模樣,吼道;“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麽?一邊兒去,我這還幹活呢。”
從海若平第一次碰見雲成開始,這個公主旁邊的貼身侍女就顯得十分跋扈。
起初,海若平不甚理解,覺得這個姑娘的行為有些越俎代庖了。可方才聽得入畫那一番肺腑之言,海若平忽然理解了雲成將入畫留在身邊的原因。
身為公主,雲成雖然身份高貴,卻天生溫婉、軟弱。她不敢對皇宮裏的爾虞我詐、人心叵測說“不”,甚至連找個借口推托都不會。可是,弱肉強食是皇宮裏永恒的主題,便是聖上的庇護能帶來些許保護,毫無魄力的公主還是會成為後宮嬪妃和皇子們戲弄的對象。
本來,雲成的境遇就十分淒慘,若身邊再沒個強悍的人服侍,怕是宮裏最底層的人都能站在她頭上作威作福了。
想到這兒,海若平不由得看向入畫,覺得這個在花廳裏麻利地收著東西的小丫頭,背影裏多了幾分仗義的味道。
照原先的安排,海若平將顏料送到仁智院便可出宮。可就在海若平想要離開時,一種徘徊在心中的擔憂卻升騰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但一想到雲成回來時肯定一副落寞、孤寂的神色,他的腳便怎麽也挪不開步子。
沒有陽光的照耀,仁智院變得格外清冷。海若平呆呆坐在樹下,身子一動不動,任憑眼睛隨著出了竅的思緒放空著。
時光在身邊悄悄流逝,海若平絲毫沒有發覺,月光已經灑滿周身。直到身後一個微小而遲疑的聲音喊出了他的名字,海若平才回過神來。
“你還沒走呀?”雲成有些吃驚,更有欣喜。
海若平看著這個瘦小的姑娘在月夜下膽怯地看著自己,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還好沒有一走了之”。
盡管雲成極力想隱藏自己內心的傷感和落寞,但海若平還是從她微微浮腫的眼眶看出了端倪。
“哭了?”本能地,海若平問了一句。
雲成慌亂得答了句“沒有”,雙手卻不自覺地揪著袖子往臉上胡亂擦拭。
海若平想用“此地無銀三百兩”調侃她,可話到嘴邊,還是被他它生生咽了回去。
“為什麽不拒絕?不喜歡去,不去便是了。”海若平上前兩步,看著雲成不解地問道。
雲成沒想海若平會問這樣的問題,抿嘴躊躇了一陣,才緩緩回道:“祝壽要有個好彩頭才吉利。”
海若平反問:“你也覺得自己是能帶來好運的彩頭?”
雲成下意識地搖搖頭:“當然不是。隻是父皇覺得我能帶來好運,所以才……”
還沒說完,海若平的反駁直接將她的話截斷:“他是你父親,其次才是皇帝。他對你的疼愛不應該有功利的味道。”
雲成哪裏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在皇宮,她得到的父愛早就不純粹了。她有些委屈,低頭抿著嘴。
許久,她才輕聲問道:“如果是凝如姐姐,她會不會像我這樣,任人擺布?”
海若平此刻滿心想著雲成的事,被她突然一問,腦子竟頓住了:“和凝兒……有什麽關係?”
雲成深吸一口氣,回道:“凝如姐姐很灑脫,也很勇敢,我一直想學她,可是就是學不好。”
海若平原本疑惑的神色一下錯愕起來。他覺得,雲成的舉止有些幼稚,便搖搖頭,輕聲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就是你,何必學別人?再說,你的性子本來就很好,為什麽要變成另外一個人呢?”
淚珠在眼眶裏打轉,雲成定定看著海若平。待他的話說完,雲成才不可思議地反問:“你說的,是真的?”
海若平的心被她水汪汪的眼睛弄得柔和起來,不知如何應答的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雲成的頭,笑道:“是啊,你難道不知道麽?”
月光下,海若平的話如一股暖流,滋潤著雲成失落的心。看著眼前溫潤如玉男子,雲成擒了半天的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嗚”的一聲,海若平嚇了一跳。
他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用“不哭”二字哄著雲成。可這個做法似乎無甚用處,雲成在他的安慰下,靠上他的肩膀,越哭越大聲……
無奈,海若平隻能尷尬地站著,任由這個妹妹一般的姑娘淚流滿麵。
直到雲成哭得筋疲力盡,靠在海若平的肩膀上昏昏欲睡,海若平才由自己濕透的衣裳悟出一個道理:女人果然是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