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吳酒一杯春竹葉(下)
雲成從不羨慕受寵的娘娘,反倒是今日淮占郴與凝如之間的關切,讓雲成生出一種期盼。
“若海若平也能這樣對我,那該都好!”雲成在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豔羨從眼底不經意流露。
回過神來,雲成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心怦怦跳時,臉已紅得鮮豔。
她下意識地整了整神色,阿娜瑰卻“善解人意”地揭穿了她:“墨兒,別不好意思,在我們大漠,比他們倆粘乎的戀人可多了!”
黃霈佑原本還安靜地喝著酒,阿娜瑰才說完,他竟被生生嗆住,跟凝如一齊咳嗽起來。
阿娜瑰沒想到黃霈佑也會如此,笑著調侃了一句“你們兄妹今日可是約好的?”,而後學著淮占郴的樣子,趕緊倒了杯水遞到黃霈佑跟前。
黃霈佑咳得不算厲害,緩了緩,也沒覺得多難受。他抬眼看了看阿娜瑰,打算同她說句“多謝!”。可目光才對上阿娜瑰神采飛揚的大眼睛,他竟又一次麵紅耳赤。
自上次見阿娜瑰穿上儒裙,黃霈佑的心跳就不受自己控製。接連幾天,隻要對上阿娜瑰的眼睛,他就覺得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話都說得不齊整。
他覺得自己可能病了,但找大夫開了幾劑“清心丸”卻並不見效。後來,他發現躲開阿娜瑰是不錯的“療法”,隻要故意與阿娜瑰錯開,他便能神清氣爽,鎮定自若。而他留在書房裏休養生息,甚至連吃飯都不上桌,所為的,也是這個原因。
半個月下來,黃霈佑覺得自己的心境平和了許多。妹妹提出聚會的提議,他覺得遊刃有餘,所以可能不假思索,便應了下來。
隻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心跳加速的病才好轉了些,卻在又一次對上阿娜瑰的眼睛時再次作了。
是“清心丸”吃得不夠多,還是閉關休養的不夠?
是自己太冒失了?還是阿娜瑰的眼睛被施了法術?
這一頭,黃霈佑苦苦思索,另一頭,凝如卻一眼看穿了哥哥的心思。
她終於明白哥哥為何躲開阿娜瑰,也為榆木腦袋的開竅倍感欣喜。
本著趁熱打鐵的原則,凝如決定提醒一下黃霈佑,讓他的“竅”開得更大些:“哥,阿娜瑰那個杯子端了半天,你好歹接一下。”
黃霈佑的腦子還是一團漿糊,聽得凝如這一聲叫喚,覺得甚是有理,便頭也沒點,徑直接過阿娜瑰的杯子,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
阿娜瑰見黃霈佑搭理了自己,心中自然高興。眉開眼笑之餘,更是情不自禁將手中剝開的果子送到黃霈佑跟前:“大哥哥,給,吃個果子。”
黃霈佑緊張不已,不知如何應對,隻好同方才一樣,徑直接過阿娜瑰遞過來的果子,麵色嚴肅地往嘴裏塞,一句話也沒說。
誠然,不用凝如提點就能主動接過東西的黃霈佑確實長進了不少,但凝如卻不買賬。
她微微一笑,調侃道:“哥,吃個果子你緊張什麽。”
隻一句,眾人早已看得明白的心思被道破。
笑聲響起,黃霈佑略顯尷尬。書生意氣的他拉不下臉,隻得將昂首挺胸的嚴肅模樣堅持下去:“胡說,誰緊張了!”
凝如反問:“哦?不緊張?不緊張你給阿娜瑰喂一個果子試試?”
黃霈佑覺得妹妹實在荒唐了,紅著臉猛灌了一口酒,不再理會她。阿娜瑰本就迷糊,加上聽不明白這兄妹倆話裏的意思,隻得問了一句“大哥哥,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啊?”
黃霈佑的手不自覺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水灑在衣服上。阿娜瑰見狀,趕忙拿帕子捂著黃霈佑胸口的衣裳給他擦拭。不料,黃霈佑一驚,徑直站起身來,將俯著身子的阿娜瑰撞個正著。
見阿娜瑰就要摔倒,黃霈佑眼疾手快,趕忙伸出手將她撈了回來。不過,阿娜瑰倒下的勢頭早已不可挽回,黃霈佑非但沒能拉回阿娜瑰,反倒被她扯了下去,兩人順勢抱在一起,一同跌落在地。
眾人嚇了一跳,趕緊離開位子走過去看個究竟。
阿娜瑰因黃霈佑護著,沒覺得有多疼。她嘻嘻笑道:“大哥哥,你們中原的地板都這麽軟麽?我怎麽一點都不疼?”
黃霈佑苦笑,一臉無奈地回道:“你倒在我手上了,自然不疼。”
阿娜瑰這才反應過來,趕忙鯉魚打挺地坐起來,生怕給黃霈佑太重的負擔。可還沒站穩,阿娜瑰的腳便因灑在地上的酒水滑了一跤。
黃霈佑本來已經坐直了身子,被阿娜瑰一壓,不得已再次摔了下去。
阿娜瑰緊張萬分,又歉疚萬分,匆忙之下不知如何道歉,隻得蹙眉安慰道:“大哥哥,你放心,我不重的!”
黃霈佑無語:“我覺得你好像在撒謊。”
阿娜瑰一驚,瞪大眼睛地讚賞道:“大哥哥,你太厲害了!連這都能看出來!”
黃霈佑苦笑:“不是看出來的,是砸出來的……”
眾人一聽,笑得前仰後合。兩個歡喜冤家這場歡喜的對話,有趣又好玩兒,連拘謹的雲成都忍不住捂起了嘴。
笑聲縈繞整個院子,夥房裏燒水的予棋不知公子和小姐們笑的是什麽,卻也他們難得的開懷感到高興。
酒過三巡,玩笑的話說得差不多。眾人又吃吃喝喝了一會兒,直到淮占郴想起前幾日在李世民那裏聽到的傳聞,這才將話題引開了去。
“公子,前段時間,聽說聖上又到運河上巡視,還讓人搬來戰備物資,營造‘米糧不盡,錦帛裹樹’的虛假富庶,可有此事?”
黃霈佑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頜首,歎道:“確有此事。如今大戰在即,聖上竟還如此虛榮,實在不是時候。”
淮占郴蹙眉點了點頭,歎道:“是啊,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中,聖上卻不考慮黎民疾苦,實在荒唐至極。”
雲成雖對聖上不甚了解,對政局也不清楚,但聽得“荒唐”二字,身為公主的她,還是本能地反駁了一句:“聖上這樣做,彰顯的是我大隋的國力,怎麽能說是荒唐呢?”
淮占郴聽完,與黃霈佑相視一笑,回道:“誠然,聖上此舉多少有這麽點意思。但一國之君,勞民傷財,實在不明智。”
因為不知道雲成的身份,淮占郴的坦言相告也在情理之中。
海若平素來知道淮占郴對大隋朝的看法,也知道他在李世民麾下,就個人而言,他沒有反駁淮占郴的理由。
不過,今日這一趟,雲成是跟著自己來的。雖說他隻是奉命行事,但看著眼前這個姑娘因為父親的罵名神色異樣,海若平還是忍不住站出來護了一護。
“聖上所到之處,必定也是商貿繁榮之地,百姓以此為契機,做些生意也挺好,哪裏有勞民傷財一說。”
淮占郴不曉得海若平人說這句話的初衷,隻知道他因了凝如的事情與自己話不投機。若此時說的是尋常事情,淮占郴倒沒有爭辯的興致,但對時局,淮占郴卻不想退讓。
“若平,你出身商家,自然關心商貿的事。可尋常百姓既無財力也無人力,實在做不了生意。便是真的貿然一試,怕也隻能勉強度日,無法大富大貴。”
海若平微微一笑,反問:“淮占郴,這我就聽不懂了。不論什麽生意,但凡能養家糊口的都值得去做。哪裏會因為生意隻能勉強度日,不能大富大貴便有所嫌棄呢?”
黃霈佑覺得海若平的話說得不對,開口勸道:“若平,你知道的,占郴不是這個意思。”
海若平卻不甘示弱:“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生意能不能成本就不在財力,是否能看準契機才是關鍵。不然,那些白手起家的商人又怎麽解釋?。”
淮占郴繼續反駁:“能看準契機,白手起家自然是好。但政局不穩,百姓在風雨飄搖裏動蕩,便是有心做生意,也難以為繼。所以,做生意的重點在局勢,不在個人。想讓更多的人做好生意,過好日子,改變現下這腐朽的格局,尤為重要。”
黃霈佑的態度本是中立的,聽得淮占郴這一說,他竟也加入這場關於時局的辯駁中:“大隋立國不久,雖格局混亂,終究是新生王朝,隻要敢於改變,一切還有轉機。”
淮占郴搖搖頭:“公子,您真的認為這朝堂還有轉機麽?”
黃霈佑鄭重地點了點頭,認真道:“你我同屬朝廷,連你我都對大隋失去信心,還談什麽重振朝綱?”
淮占郴對黃霈佑的話同樣不讚同:“如今,戰亂時期,國不將國。朝堂上新頒布的律令整肅得了一時,整肅不了一世。百姓民不聊生,王朝岌岌可危,迷信那些冠冕堂皇的朝堂綱常,又有何用?”
友人間嬉鬧的歡愉還未散去,亭子裏的氣氛因了這朝局的辯論劍拔弩張。
凝如本沒想到淮占郴、黃霈佑和海若平三人會有如此大的衝突,隻覺得三人板城出來的俊朗少年,在建功立業上,定然又許多的話講,所以才沒有攔住淮占郴將話題往局勢上牽引。
可此刻,她卻不得不承認:昔日一同廝混的少年郎,早已分道揚鑣、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