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促膝相對了無言
人常說“知足常樂”,當年雲成被母親悄悄送出宮,在市井裏生活的時候,她便在嬤嬤的教導下對這句話深有體會。
當年,雲成的母親玉貞在宮裏並沒有位份,因為她來自道觀,是國師安排在宮裏奉命住持齋醮科儀的道姑罷了。
那時,全天下都知道煬帝是虔誠的佛教徒,而他對道教的“寵信”也不過是為了拉攏勢力、虛張聲勢而已。可是,雲成的母親卻因為那次僅有的承歡,對聖上死心塌地,即便卑躬屈膝也不肯帶著雲成離開皇宮。
後來,煬帝大興佛法,宮裏的道士逐漸失寵,淪為宮廷裏的擺設和宮人們發泄的工具。同門師兄弟的性命因為聖上的喜怒隕落,玉貞也因為不小心燒毀了道場裏祈福的手書,而被煬帝怒斥杖責。
回到住所,奄奄一息的玉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轉而將雲送出宮,成了嬤嬤手裏市井家的小丫頭。
沒有聖上的眷戀,尋常百姓家的雲成覺得一粥一飯都彌足珍貴。衣不蔽體時,換上一根新頭繩都是值得高興的喜事;食不果腹時,嬤嬤從市場上撿回來的菜梗都是香甜的美食。
用嬤嬤的話講,雲成雖然頂著皇族的血統,但從小卻不曾享受過皇室的榮耀。
若不是後來煬帝出征高麗失敗,國中反叛勢力抬頭,佛道勢力失衡,煬帝也不可能把國師“福瑞旁落”的胡謅當回事,更不可能把雲成當成“靈符”接回宮中。
盡管如今已是錦衣玉食,曾經的往事依然未從雲成的心中散去,而那種知足的習慣,更因為宮人們的排擠變成了她在漫漫宮闈裏生存下去的支撐。
而這,正是她對海若平的關懷如此眷戀的理由。
海若平進宮前,她反複咀嚼著板城街頭的那點記憶,甘之如飴。海若平入宮後,她把他的每一次到來視作窗棱上透進來的天光,盡管短暫,卻足夠取走她周遭的冰冷和陰鬱。
她珍惜他說的每一句話,也珍惜他的一顰一笑。每次分離時,她都在不舍中盼著下一次的見麵,那種漫長的等候牽腸掛肚,也刻骨銘心。
每當想念擾得她徹夜難眠的時候,她就會想,要是能天天見到海若平就好了。如今,她夢寐以求的念想終於成真,盡管過程陰差陽錯,盡管海若平另有所圖,但再也不必望穿秋水了,她還有什麽理由失落、傷感,又怎麽舍得把這樣珍貴的時光浪費在抱怨上呢?
海若平原以為自己的直白會惹來雲成的淚眼連連,不想,他還沒伸手,雲成自己卻把蓋頭掀開了。
驚訝之餘,海若平不太敢看雲成的眼睛,正躊躇該怎麽開口時,雲成略帶笑意的詢問飄入了他的耳朵。
“今夜你睡地上,還是我睡地上?”
海若平微微一愣,轉頭看向那個紅衣下的少女時,她眉眼中的笑意溫暖的讓他倍感意外。
雲成顯然看出了海若平的錯愕,沒等他挪開步子,她早已自顧自地解釋起來:“雖然你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但新婚的男子獨自在外過夜難免招來口舌。你委屈下,在這屋裏將就些時日,待周圍的人不在意了,你再搬出去住,可好?”
海若平聞言,身子微微一顫,原本坦蕩的心情竟被突如其來的愧疚所覆蓋。
那日在仁智院門口,雲成的果敢和勇氣讓他動容,但主動請纓的時候,海若平腦子裏考慮得更多的,則是如何幫凝如把“大赦天下”的旨意討下來,甚至忘了這個姑娘也同樣擁有著對愛情的希翼與渴望。
如今,木已成舟,海若平為自己能留在凝如身邊感到慶幸,卻也為一意孤行地斬斷雲成的幸福深感自責。
他想道歉,可話到嘴邊,雲成在宮門外向他表達心意的場景驀地闖入了他的腦子。
——“你知道的,我忘不了她。”
——“不怕,我可以等!”
那一次,自己已經把話說明白了,雲成聽懂了自己的內心,卻依然選擇了等待,如此的執著,又豈是他海若平所能控製的?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春去無辜,燕歸已晚。他對凝如是如此,雲成對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想到這兒,海若平禁不住輕笑一聲,愧疚也順著這聲輕哼,從順著氣息從胸口流淌而出。
他慶幸為自己的鐵石心腸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了慚愧的情節,他回答起雲成的問題來也順暢、自然了許多。
“地上涼,還是我睡吧。”
雲成似乎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隻“嗯”了一聲,便轉了身,將身後的一床被子抬在手上,遞給海若平。
海若平曉得雲成的意思,三兩步走到床邊,從雲成手中接過被褥,而後鋪在大理石桌旁邊的空地上,將今夜兩人的“楚河漢界”劃分開來。
雲成覺得海若平這般幹脆倒是符合他以往的性格,便隻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麽。
海若平應酬了一日,身體疲累得很,見今夜的事情安排妥當了,轉身坐在凳子上,一邊解開喜服,一邊招呼雲成熄燈就寢:“好了,一天下來,咱們都乏了,趕緊休息吧。”
雲成沒想到海若平當著自己的麵脫下喜服,臉上的潮紅映著喜服的鮮紅,紅得如鮮嫩欲滴的牡丹。
海若平剛開始沒在意,直到第三個扣子解開時,他才意識到房內氣氛的異樣。
他回過神來,想到雲成的羞澀和自己的存在帶來的不便,喉頭幹澀之餘,胸口的心跳也跟著急促起來。
他輕咳兩聲,重新扣上扣子,提步向前:“我……去看看夥房有沒有醒酒湯,你先睡。”
雲成望著桌子上那碗涼透了的醒酒茶湯,再看看海若平倉促離開的背影,臉上滲出潮紅的時候,心裏的暖意不覺蕩漾開來。
待海若平從門外回來,雲成早已規規矩矩地躺在了被窩裏。海若平進屋,見雲成床榻上的幔帳依然垂下,心中的焦灼與慌張自是消散了許多。
細碎聲傳來,雲成知道海若平也要和衣而眠了。喜燭還在搖曳,晃動的燈光讓雲成恍惚,她有些受不住,輕聲囑咐道:“把燭火熄了吧。”
海若平也有此意,答了聲“好”,隨即吹熄了喜燭,而後才俯下身子,鑽進地上鋪好的被窩裏。
安靜隨即充滿了整個房間,海若平睜著眼,忘了微亮的窗棱,原先的睡意竟一下沒有了。
他伸手拉了拉胸口的被子,細微的聲音傳來,同樣睡不著的雲成,眼睛睜得更是大了。
海若平不知道雲成是否睡了,所以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雲成覺得夜很暗,身子微微顫了顫。終究還是先開口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成為這宮裏的‘靈符’麽?”
海若平有些詫異,既為雲成尚未入睡,也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詢問。雲成進宮前的事情海若平從未聽她提起,所以麵對雲成的提問,他所能做的也隻有實話實說了。
“這個,我還真是從來不曾聽你說起過。”
大約是這樣的夜晚太過靜謐,海若平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低啞的嗓音聽上很有味道。
雲成聽得心裏癢癢的,略微頓了一會回過神來,這才重新開口,就著方才的問話,自問自答的繼續下去。
“我娘是道士,雖然承了寵生了我,到聖上卻沒有給她應有的位分,反而因為她不小心燒壞了祈福的願紙把她活活打死。臨死前,我娘怕我過得不好,把她從道觀裏帶出來的玉佩放在我身上,又編了個幌子,說我是天帝派下來的福瑞之星,聖上聽信了這個傳言,後來才把我重新接回宮當上這公主。”
雲成緩緩地說著,海若平聽得真切,心中對他一如既往的同情油然而生。
“墨兒,你受苦了。”
不知道怎麽開解雲成,海若平隻得小聲地安慰了一句。
雲成本也沒想讓海若平安慰,輕笑一聲,淡然道:“沒什麽,和我娘比起來,我的日子過得算不錯了。”
海若平知道雲成這話說得真心,便也跟著笑了一聲,回道:“你能這麽想,很是不錯。”
雲成被海若平的誇獎惹得臉紅,笑著問了聲:“真的?”,靜候海若平的答複。
海若平回了句“真的。”,不曉得怎麽往下,沉默又一次盈滿房間。
雲成也覺得難堪,轉而說了句“睡吧”,把自己挑起的話題終結了。
海若平本還想等雲成睡熟了才閉眼,可身子太過疲累,安靜襲來的時候,困意也蔓延來了。還沒聽見雲成熟睡的呼吸聲,海若平的神智早已沉睡過去。
待他輕喚而粗重的呼吸聲從滿賬外傳來時,雲成依然沒有睡意。不過,深夜裏平穩的氣息聲有一種特殊的魔力,雲成原本還睜得奇大的雙眼才,在這聲響的撫慰下不覺緩緩閉上。
從小到大,雲成夜裏唯一聽過的呼吸聲是當年與自己同住在市坊的嬤嬤的。
那時候,孤獨無依的她覺得那個緩慢而平和的呼吸聲甚是好聽,不管多黑的夜,隻要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她空蕩恐懼的心便會覺得安寧平和。
今夜,海若平陌生卻富有生機的氣息讓她這顆在宮闈裏孤獨的心重新體會到安穩的味道。她心裏溫暖如春,嘴角不覺往上揚了揚。
雲成把頭往被子上蹭了蹭,整個人縮進被窩裏,小聲地說了一句:“有你在,真好。”
海若平沉沉睡去,自然沒聽到雲成這滿心的欣慰。
隻是,從這一夜開始,他夢裏凝如熟悉的背影開始“懈怠”了,海若平不再夜夜能見到她,而在他夢裏嬉鬧、說話的女人也換了一副模樣。
海若平看不清楚她的眉眼,但卻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一身喜服上是那麽的豔麗,身邊鋪天蓋地的紅色幔帳,也因為她的一聲“等你”,成了撩撥他心弦的最美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