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牡丹花開動京城(上)
那時,淮占郴尚未真正意識到自己對凝如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但他知道,凝如喜歡山茶花,所以應該趕在花瓣收斂前,把精致的花朵采摘回去,然後用蠟淚封存。
因為隻有這樣,凝如的考箱上才能鑲入四季不凋的山茶花,也隻有這樣,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才不會在自己麵前落淚,他的心緒才不會因為這些晶瑩剔透的淚珠子亂了陣腳。
那個時候,淮占郴對凝如的情感並沒有後來那麽熾烈,可是,便是單純的嗬護關懷之心,卻也足矣讓他徹夜不免地守候在山茶樹旁邊,靜候花蕊張開。
那一夜,山風徐徐吹來,清晨的寒露帶著涼意沾濕他額上的發絲,可內心的期盼卻讓他忽略了這些。
若說俗人等候花開隻是為了“富貴”二字,那淮占郴月夜裏等待花開,所為的則是心念之人那一朵綻放的笑顏。
齊魯恒說天地間,人花共處講究的還是一個趣味相投。山茶傲然,隻把花蕊顯露時的羞澀留在清晨,留給願意守候自己的知心人麵前;牡丹濃情,卻在清夜褪去紅裝,隻帶清香,與知己共享一輪明月。
想到這兒,淮占郴突然靈台清明,齊魯恒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竟一瞬間湧入他的腦子。
此時,月已到中天,淮占郴叩門前透過門縫往裏看了一眼,見裏頭燈光還亮著,這才斂了神色,恭敬地用指背在門上輕叩了三聲。
深夜的山林本來就安靜,淮占郴這三聲雖扣掉輕,聽上去卻異常響亮。
院中的人是否還來開門,淮占郴有些沒把握,不多時,聽得那門欸乃一聲,他的心不由得欣喜起來。
隻是,門內那個姑娘看見淮占郴的神色卻並不開心。
本來她就是個膽小的姑娘,開門見到這個被趕走的人還在這裏站著,那種“不知道此人要幹什麽”的懷疑和擔心,讓她下意識地把門掩了回去。
好在淮占郴眼疾手快,趕緊順著門縫將那就要關上的門攔住。姑娘嚇得“啊”了一聲,淮占郴趕忙道歉。
“姑娘莫怕,我並無歹意,隻是先生提出的問題我心中已有答案,所以還想再答一次罷了。”
淮占郴不敢說得太過大聲,生怕自己語調上的生硬,嚇壞了眼前的姑娘。
可方才姑娘那一聲叫喚早已驚動了屋內的人,還沒等她回話,院子裏一個老先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悅書,發生什麽事了?!”
從聲音中透出的怒色來看,走來的這位老先生顯然對方才悅書被驚著的事情很是不滿。
門被打開,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站在淮占郴麵前。
悅書見主子過來,趕忙躲到他身後,怯懦地回了句“他就是傍晚來敲門的那個人。”
齊魯恒了然地點點頭,對淮占郴說了句“原來是你啊。”,而後才就著月色,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盡管齊魯恒並未發怒,但緊蹙地眉頭卻讓淮占郴知道,自己的不小心給這院子裏閑居的人帶來了不適。
無奈,他隻得鞠躬,向齊魯恒與悅書重新致了一回歉。
“先生安好。晚輩深夜來訪,實在打擾。但正如方才所說,我並無惡意,隻是想起先生所提問題的答案,這才貿然求見。”
淮占郴的語氣很誠懇,神色也很認真。隻是,對麵立著的老者卻並不買賬。
“先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答不上問題,就自行下山,從此不要在來。你傍晚既沒通過詢問,此刻再補上答案,便是對了又有何用?”
淮占郴曉得老者對自己定的規矩十分在意,可自己千裏迢迢來到此處,若不能把他帶回去,又怎麽有機會再見凝如呢?
他不願意妥協,更不甘心眼前的希望付之東流。
想到這兒,他禁不住跪在地上,捧起雙拳,向齊魯恒恭敬地請求道:“先生信守承諾的品行,實在是晚輩學習之楷模。畢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晚輩既然答錯,就應按照先前的約定,離開這裏不再回來。
可是,晚輩實在需要習得這樓台牡丹的種養之道,所以,還請先生通融,再給晚輩一次回答的機會。”
“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如此輕易地向人下跪,難道不覺得有失氣節麽?”
淮占郴的眼神卻誠懇明澈:“誠然,七尺男兒不應隨便丟失風度與氣節,但我失信於先,若不如此,哪裏又怎能對於得起先前與先生的約定呢。”
齊魯恒聞言,臉上理直氣壯的神色自是更甚:“正如你所說,你已然失信,既知如此,又為何必固執己見?”
淮占郴道:“晚輩雖出身寒門,卻也知信義是男兒立身之本。先前未與先生碰麵,但出口回答問題時,約定既形成,晚輩失信,下跪懲戒自在情理之中。
一句話的約定尚且隻得傾盡全力,曾經對天地發過的誓言更是如此。曾經,晚輩與心愛之人共約白首不相離,可世事無償,我與她太天各一方。如今,我見她不易,唯一的辦法是習得這樓台牡丹的技藝,才能於重重封鎖中重新見她一麵。”
齊魯恒從來對“信義”二字十分看中,淮占郴這話雖是失信後的解說,卻一下擊中了他心中緊繃的弦。
天子無道,世道崩塌,齊魯恒雖是一介布衣卻對這信義盡失的天朝痛心疾首。他躲入山林,不過是他不願再見世間混亂的逃避罷了,如今,麵前跪著的後生同他一樣堅守著信義,曾經的失望至極竟有了一絲回暖的跡象。
臉上的冷漠決絕開始融化,齊魯恒有些好奇,不僅詢問淮占郴:
“為何習得樓台牡丹,你便能見到心愛之人?”
淮占郴知道,貿然將自己官差的身份透露給齊魯恒,自己進他門下的希望自會減少許多。可是,欺瞞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即便今日他蒙混過關,如願以償地成為齊魯恒的學生,但終有一天,他要帶著樓台牡丹進宮,若那時再說明,非但欺瞞了眼前的老者,更將他的信任踩在腳下。
如此作為,和大隋朝橫征暴年的昏庸酷吏有何區別?
思量了許久,淮占郴最終決定將此行的目的告訴齊魯恒,以此換來他的坦誠相待。
可是,正如一開始設想的那樣,淮占郴才把自己如何在江淮受困,凝如為了救自己毅然入宮的故事講完,齊魯恒才緩過來的和顏悅色,一下被怒目橫眉所取代。
“原來,你也是為了官府來的!”一聲怒吼,齊魯恒狠狠地甩了甩衣袖轉身欲走。
淮占郴曉得自己的來意對齊魯恒的冒犯,但他還是想做最後的爭取。
“誠然,晚輩最後會帶著先生一同進宮。但請先生相信,晚輩絕對不是為了官府的賞銀,而是為了能見上心愛之人,更是為了天下蒼生!”
隻是,齊魯恒卻並不以為然,大喊了聲“關門!”,而後頭也不回地往屋內走去。
悅書聽得主子一聲令下,趕忙將門重重掩上。淮占郴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已經齊魯恒已經聽進去了,也知道自己在信義上的堅守與齊魯恒內心的執著不謀而合。
隻是,世道的蒼涼早已在老者心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記,想要一下扭轉他固執的念想並不容易。
心聲傳遞到了,接下來要做的就隻是等待了。淮占郴堅信,自己的誠摯定然能讓齊魯恒回心轉意,也相信這個至情至性的老者定然會被自己的真情感動。
山風吹過,黎明重升。山林在陽光的照耀下仿若重新開始一般。
隻是,院子門口那個跪著的後生從昨夜起就挺著脊背一動不動,仿佛想用堅定和執著,換來竹門重新開啟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