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回禮

  上元燈火重重, 是為熙。天光將亮未亮, 是為晞。


  燕王是眾王之首,即便是曾經的趙王站在這裏, 被燕王訓話一樣不敢抬頭, 更遑論趙小王爺一個九歲的孩子。顧徽彥曆經數次大戰, 周身那是死人堆裏曆練出來的氣勢,被顧徽彥那種縱橫冷酷的眼神一看, 趙小王爺立刻嚇得哇哇大哭。九歲孩子的哭聲尖銳響亮,眾人被刺的耳朵疼, 可是燕王就在這裏站著,誰敢動, 便是趙王府家奴也不敢哄自家這位小祖宗。


  孩童尖銳的哭聲響徹水榭, 趙王妃急匆匆趕來,遠遠聽到兒子的哭聲, 幾乎心都碎了。她推開眾人撲到兒子身邊, 緊緊摟住自己命根子,也哭了出來:“兒啊,你自小體弱,誰給你委屈, 竟然讓你哭成這樣?可憐你父親去得早, 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 被人欺負也無處說……”


  顧徽彥聽得頭疼, 他能訓斥侄子, 能訓斥趙王, 甚至對於皇帝一樣能沉下臉教導,可是對於年輕守寡的弟媳,他能說什麽?

  趙王妃還在嗚嗚咽咽哭訴,趙小王爺有了母親撐腰,哭聲漸漸從哭轉為幹吼,理直氣壯得很。


  顧徽彥隻能收斂了氣勢,不帶個人情緒,就事說事:“他即便年紀小也不能罔顧人倫禮法,何況他也不小了,年已九歲,早到了懂禮識法的時候。他在高台上推人,幸好沒有出事,萬一發生意外該怎麽辦?才這麽小就罔顧人命,唯我獨尊,現在不管教,等長大了豈不是養出一個草菅人命的惡霸?”


  趙王妃一聽顧徽彥竟然這樣說自己兒子,心中崩潰,哭的越發尖利:“我兒怎麽就至於被燕王這樣說了?他不過是貪玩,不小心撞了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外臣婦,竟然就要被燕王這樣埋汰詛咒。什麽魚肉百姓,草菅人命,燕王這是想逼死我們孤兒寡母啊!我兒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從小多病多災,身子骨弱,我們娘倆不過是苟且活命罷了,沒想到竟然還是惹了燕王不快。我一個寡婦在哪兒都不吉利,我這就去和太後請命,明日便回趙地去!”


  趙王妃哭著尋死覓活,周圍人趕緊攔下,好說好話地勸著。趙王妃依舊哭哭啼啼,她也不看看她那兒子長的又胖又壯,哪裏有體弱的樣子?

  顧徽彥一手負在身後,臉色平靜,但眸中卻暗藏萬鈞之力。申明達見此,趕緊出來作揖說道:“卑職代內子謝過燕王,內子已無大礙,既然小王爺是無意,那便算了罷。”


  申明達此話是不想顧徽彥和趙王府起齟齬,趙王妃一聽立刻得了理,說道:“本就是小孩子打鬧,反正又沒出事,何必上綱上線呢,都把我兒嚇哭了。”


  熊孩子果然都是熊家長慣出來的,有趙王妃如此,小王爺能幹出在高台邊緣推人的事也毫不意外。顧徽彥念在小王爺畢竟是趙王唯一的血脈,終究不忍,多勸了一句:“慈母多敗兒,你這樣縱容他,日後恐會害了他。”


  趙王妃最聽不得別人說她兒子的不好,她摟著兒子剜了顧徽彥一眼,聲音尖刻:“燕王見不得我們趙王府好不成,怎麽句句不離我兒的壞話?”


  燕王府的人一聽都怒了,雙眼噴火地盯著趙王妃。趙王妃瑟縮了一下,立刻又要哭:“王爺啊,您怎麽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就去了!你為了皇室江山拋頭顱灑熱血,鎮守邊荒之地而亡,可是皇族其他人卻不領你的情,即便你死了都要刻薄你的獨子,這可是我們趙王府唯一的血脈啊!王爺,妾身對不住你,妾身不如死了算了……”


  顧徽彥被哭的頭疼,揮手示意顧明達等人退下,不可對趙王遺孀無禮。趙王妃見此暗自得意,抱著自己兒子就出去了。剩下燕王府的人留在水榭,氣得七竅生煙。燕王教訓趙小王爺還不是為了他好,結果沒落著好不說,還要被趙王妃編排!


  顧呈曜臉色鐵青,轉頭看向顧徽彥:“父親……”


  高然也擰著眉走近兩步,目露懇切:“父親,趙王妃她是氣急了才說這種話,您不要往心裏去。”


  顧徽彥不至於和一個婦人置氣,他擺擺手示意不必再說,林未晞突然蹭的轉身,對顧徽彥說:“燕王殿下,我氣悶,出去透透氣。”


  還不等顧徽彥回話,林未晞就快步走出去了。


  留在水榭裏的幾個人都愣了一下,隨後就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外麵響起:“趙王妃,留步。”


  “趙王妃,留步。”


  趙王妃疑惑地停住腳步,一回身見是林未晞,心裏不以為意,神態也不怎麽耐煩:“你是什麽人,膽敢叫住本王妃?”


  “論身份地位我肯定不如王妃,可是若論起做人,我還是比趙王妃有資格的。這次把您叫下來,就是想教教您做人、育子的道理。”


  “大膽!”


  “王妃現在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裏,不過是因為沒有出事罷了,若是今天小王爺真把人推下台子,看台下麵是那麽深的水,柳娘子還身懷六甲,稍有差錯便是一屍兩命。那可是孕婦和未出世的孩子,殘害這兩種人,王妃和小王爺給自家積點德吧,以後就不怕報應到自家後代身上嗎?”


  在宗族社會提及報應子嗣,這是非常嚴重的狠話了,趙王妃立馬大怒:“你放肆!你是什麽人,本王妃非得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


  “說起大不敬,還說不準是誰圖謀不軌呢。小王爺當時站在一眾女眷之後,隔著不遠處便是壽康大長公主,趙小王爺偷偷推人,誰知道是不是本來想推公主或是什麽人,不小心認錯了人,才讓柳娘子代為受罪。若是王妃想去太後麵前評理,我們大可一起去,好讓太後品品,您兒子到底想幹什麽。”


  趙王妃語塞,這事到底是她兒子理虧,她能和燕王胡攪蠻纏,但是到了錢太後跟前,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定是趙王府。林未晞就是拿準了趙王妃不敢鬧到太後跟前,才這樣肆無忌憚地譏諷。


  但即使如此,趙王妃都咽不下這口氣,她看著林未晞冷笑:“你以為你不說出自己的名字,本王妃就找不出你是誰了嗎?你暫且等著,明日本王妃就讓你悔不當初,哭著來趙王府請罪。”


  “成啊。”林未晞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對著趙王妃輕輕歪頭,嬌俏一笑,“趙王妃打算對我,或是對我的家人做些什麽呢?也不勞煩王妃動手去查了,我不防直接告訴你,我叫林未晞,家母過世多年,家父乃是忠勇侯林勇。和前趙王爺一樣,也是為國捐軀,戰亡疆場。王妃若是想找人使陰招,不必雇太多人手,我家裏隻剩我一人,衝著我來就足夠了。等王妃一行動,我就去京兆尹擊鼓鳴冤,說是趙王府欺壓烈士遺女,到時候,我們看看民心倒向誰。”


  “你……”趙王妃氣得用手指著林未晞,恨得咬牙,“你以為這樣本王妃就奈何不了你嗎?”


  “不敢,和王妃學的。王妃能用戰亡之名擠兌燕王,我也能用自己的身份擠兌你。趙王妃是孤兒寡母,我也是烈士孤女,王妃不是最喜歡賣慘賣可憐嗎,巧了,我也是。”


  趙王妃咬牙切齒地看著林未晞,幾乎把一副銀牙咬碎,最後她狠狠瞪了林未晞一眼,用力拂袖而走。林未晞看著趙王妃和那個仗著年紀小行惡的男孩遠去,冷笑了一聲,不閃不避,直接衝著趙王府眾人的背影說道:“燕王管教趙小王爺是為了他好,王妃要是真的疼兒子,就該帶著他去給申家和燕王道歉,以後嚴加管教,而不是這樣助紂為虐。若不然,這些孽障遲早有一天會報應回你們自己身上。”


  趙王妃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兒子,她停住腳步回頭,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目光中的毒意,這時候顧明達走到林未晞身邊,恭敬地俯身作揖:“林姑娘,外麵風大,該回去了。”


  這是燕王不動聲色但不容挑戰的表態,扯著亡人借題發揮到他身上便罷了,可是想動林未晞,就別怪他下手不留情麵。


  趙王妃看懂了顧徽彥無聲的威懾,她終究隻能氣得跺腳,恨恨走了。


  林未晞大獲全勝,她對著碧綠的水潭呼了口氣,輕哼一聲:“果然,出來透透氣,胸悶立刻好多了。這種人啊就欠罵,走吧,回屋。”


  林未晞轉身,隔著彎彎折折的水廊,她看到顧徽彥帶著人正站在對麵。林未晞尷尬,但還是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神色自若地順著幽折的回廊往回走。


  雖然林未晞和趙王妃說話的位置離水榭有些遠,但是托了周圍安靜的福,即便不甚清晰,但是往來對話還是能聽個大概。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在遊廊中穿梭,她微垂下眼,動作乖巧,完全看不出剛才張牙舞爪的樣子。


  申明達現在充滿了一種幻滅感,若不是燕王也站在這裏,他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見林未晞嬌嬌俏俏,本來以為這是位弱柳扶風的美人,可是他剛才都聽到了什麽?顧徽彥微微笑著,不知自言自語還是對身旁的人說:“若是被針對的人不是自己,聽她訓人,倒還挺享受。”


  若是周茂成在此一定深有同感,顧呈曜想了想,默默點頭。


  趙王妃和林未晞的對話即使在水榭中也能隱約聽到,柳素娘一臉震驚加崇拜,高然站在一邊,心裏很不是滋味。


  她才是王府的媳婦,燕王被潑婦蠻纏,追出去出這口氣的竟然不是她,而是一個外人。


  高然用力絞著帕子,若是重來一次就好了,她一定不會讓給林未晞。


  事情鬧到如此,柳素娘是沒什麽心情去看龍舟了。皇帝那邊的太監已經來催了好幾次,顧徽彥不好再推辭,這就要走了。高然也借勢告退,回女眷那裏繼續燕王府的社交,林未晞這個閑人無所事事,便留下來陪柳素娘。


  她們倆人坐了一會,申明達去前麵告了假,便來接柳素娘回家。柳素娘依依不舍地和林未晞告別,林未晞目送申明達小心地攙著柳素娘離開,光從他們倆的背影便能看出無限溫情。水榭裏隻剩她一人了,林未晞繼續坐著,對著寂靜的空氣長長歎了口氣。


  沒過一會,竟然下起雨來。宛星一臉焦急:“姑娘,我們沒帶傘,這可怎麽辦?”


  林未晞看著窗外連成一線的雨絲,無所謂道:“能怎麽辦,等著唄。燕王總不至於把我丟在這裏吧。”


  話音剛落,轉角便傳來腳步聲,傘麵逐漸抬高,來人的臉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呈現在林未晞眼前。


  是顧呈曜。


  這句話仿佛還在林未晞耳邊縈繞,她愣怔當場,等回過神後,矢口道:“不行。”


  顧徽彥神情不變,眼神深處卻隱藏著莫可名狀的探究:“為什麽?”


  這讓林未晞怎麽說,她難道說你的兒子其實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將入門的兒媳是她的庶妹?林未晞已經被那兩個人整得夠嗆了,現在她還換一個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晞想都不想就要拒絕:“燕王,這不合適。我和燕王府無親無故,我白白住在王府,這成什麽樣子?而且您的新兒媳很快就要入門,我一個外人住過去,豈不是讓她介懷?”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眼神平靜,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誰,你來告訴我便是。”


  這個“不拘是誰”聽到林未晞背後徒生寒意,燕王這是暗指高然吧?也對,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寄住別府確實平添許多麻煩,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晞也做過兒媳,她明白其中的門道。可是如果說話的人是燕王,那他說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煩也得忍著。


  林未晞突然生出感慨,仿佛前幾天她還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務,人前風光人後辛苦,打碎銀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轉眼的功夫,她竟然便從操心的人,變成那個有特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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