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生產
高然心中稍定, 笑著對林未晞說:“這一路上舟車勞頓,林姑娘應當受了不少苦吧?不過到了王府就好了,我這就吩咐下人給林姑娘接風洗塵, 之後林姑娘便能好好休息了。”
高然說著就讓人去給林未晞替換全新的被褥,林未晞打斷高然的話,說道:“世子妃暫且緩緩吧,吃穿住行的東西我自己都帶了, 過一會周叔會從前院搬過來, 用不著世子妃張羅。至於我暫住的院子……燕王殿下說他自有安排, 世子妃就不用管了。”
林未晞從頭到腳都透露出一種不配合的姿態,不讓高然以姐妹相稱, 不用高然準備好的床帳被褥, 現在連住處也不想讓高然插手。高然雖然還在笑著,但是嘴角的僵硬卻透露了她真實的心緒。高然身後的陶媽媽已經有些不悅了,自從來了燕王府,高然一反娘家時的憋屈,處處當家做主不說, 世子對高然也很是疼愛,連著陶媽媽這些下人也水漲船高,心氣漸漸揚了起來。現在一個剛來的孤女就敢給世子妃臉色看,憑什麽?
陶媽媽心裏存了氣,便不輕不重地頂了一句:“世子妃是當家主母, 整個王府大小事務都要世子妃掌眼, 林姑娘架勢這樣足, 竟然吃穿住行都不必我們世子妃過問,想來家境頗豐,這才能把一應用度都備全吧?”
“陶媽媽。”高然柔柔地喝了一句,目露責備,“林姑娘是客人。”
林未晞心裏笑了一下,怪不得高然能成功以庶女之身上位,一舉嫁給姐夫,高然說話行事果然高杆。她這一句明明是責備,可是一句“林姑娘是客人”,便坐實了林未晞無理取鬧,明明家境貧寒還心比天高。
林未晞抱著手爐,掩唇低咳了兩聲,等咳意過去後,林未晞臉頰染上不正常的嫣紅,越發顯得麗色驚人,而她的語氣,卻是全然相反的漫不經心:“也說不上多好,我父親是欽封的一等忠勇侯,名下良田千頃,現在父親隻餘我一滴血脈,不敢和皇孫貴族比,但自己吃穿還是不愁的。”
宛月不愧是被縣令夫人精心管教過的,見此立刻簇擁著林未晞說:“我們姑娘雖然年少失怙,但卻是實至名歸的侯爺千金。忠勇侯為國捐軀,至忠至孝,我們姑娘作為忠勇侯的獨女,亦是忠烈之後。”
高然聽到這裏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她竟然忘了林未晞還有一個名義上的侯爺爹,擱在前世林未晞便是烈士子女,從上學到就業都有許多福利,放在更加注重名譽和宗族的古代那就更了不得了。
忠勇侯隻是個名譽侯位,沒有府邸也沒有實權,可是他卻是為國而死,如果林未晞是個男孩,靠著忠勇之名,日後從軍入仕簡直是勢如破竹,即使林未晞隻是一個女孩,靠著忠勇侯留下的名譽遺產也足夠一生順遂了。而陶媽媽剛才卻試圖給林未晞一個下馬威……高然臉色難看,但是很快就掩飾在笑容下,她裝作生氣的樣子,說:“陶媽媽,林姑娘是忠勇之後,我私底下極為敬仰,現在看見林姑娘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多什麽嘴?”
陶媽媽趕緊低頭應了一聲,退到高然身後。林未晞一直事不關己地站著,看到這一幕撫了撫衣袖,然後抬頭看著王府朱紅色的廊柱,慢悠悠地說:“我剛來京城,不懂得京城裏的規矩,所以一路上不敢多言。不過看世子妃身邊人的行事,原來京城裏說錯了話並不需要懲罰嗎?即便是刻薄了客人,主子說一句就可以掀過了。”
高然笑容僵硬在臉上:“林姑娘……”
林未晞回頭無懼無畏地看著高然的眼睛:“怎麽,世子妃還想教我什麽?”
高然被林未晞一副你能耐我何的眼神憋得胸悶,對視片刻後,高然到底不敢落下刻薄烈士子女的口風,陰沉著臉說:“陶媽媽,我對你太過縱容,竟把你縱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曾?還不快向林姑娘道歉。”
陶媽媽表情愣怔了一下,自從她跟著高然來到燕王府,待遇和英國公府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她當慣了當家嬤嬤的威風,現在讓她當著眾多下人的麵給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賠罪,這簡直就是在撕她的臉。陶媽媽對林未晞其實是有些不以為意的,不就是一個泥腿子麽,即便她爹靠著王爺被封侯,也不能改變林未晞就是個村姑女子。陶媽媽不可置信地看向高然,觸及到高然的眼神後,陶媽媽泄了氣,腆著老臉給林未晞賠禮:“是老奴得意忘形,沒了體統,冒犯了林姑娘。請林姑娘恕罪。”
林未晞精致的下巴動也未動,隻是垂著眼瞼掃了陶媽媽一眼,姿態居高臨下,口氣也不鹹不淡:“起來吧。這次你隻是對我出言不遜,我看著燕王殿下的麵子上不與你追究,若是下次你再敢說忠勇侯的不是,那對朝廷英烈不敬之罪,就沒人替你兜著了。”
說完之後,林未晞甚至懶得看陶媽媽和高然一眼,徑直朝前走去。高然自從嫁入燕王府後鮮少被人這樣無視,她愣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怒火,但是最終還是壓下,快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姑娘,你既然不想安排院子,那你現在要去哪兒落腳?”
林未晞頓了一下,腳步立刻放緩。她險些忘了,她現在是第一次來燕王府,理應不認識路才是。林未晞掩飾性地低咳一聲,說道:“勞煩世子妃引我去待客廳了。燕王殿下於我有大恩,我總要等他回來,給他請了安才行。”
高然無話可說,事實上這短短片刻的功夫,高然對林未晞的評價可謂一跌再跌。她現在明白了,這不是一個通俗意義上的小白花,而是個有些手段有些刺頭的人物。突然搬進來這麽一個對手,看來高然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高然心中的烈焰越發高漲,她低頭掩飾住眼神中的敵意和攻擊性,再抬頭時又是溫婉大方的模樣:“林姑娘果然有情有義,父親回來見到你這樣有心,肯定也會很欣慰。林姑娘隨我來,內宅的廳堂在這邊。”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高然口中的“父親”是指燕王。林未晞心裏有些複雜,同時還有些說不清的得意,高然這是妄圖用親疏關係向林未晞示威?林未晞心想,真論起親疏,指不定誰給誰上眼藥呢。
林未晞在路上犯了病,當天夜裏就燒了起來。她當時腦子都燒糊塗了,但對周圍的聲音動靜卻格外敏銳。她昏昏沉沉中聽到一些腳步聲,她費力將眼睛撐開一條縫,就看到燕王坐在床邊,一臉凝重地探了探她的額頭,擰著眉不說話,過了一會,便帶了郎中過來。林未晞在裏麵躺著,隻能聽到外間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即便是商討病情,燕王都讓人壓低了聲音。
就衝這份病中送炭的恩情,林未晞就知道自己這麽多年把燕王當偶像沒選錯人,雖然栽在了他兒子身上,但是燕王本人連被林未晞遷怒的由頭都找不到。林未晞第一次見燕王時就在罵人,後麵玩伎倆被拆穿,沒洗臉被看到,鬧脾氣被教導……林未晞能想到的醜都已經出完了,所以林未晞在顧徽彥麵前也很坦然,不會再差了,即便她明著表現出不喜歡高然,顧徽彥也不會多說什麽。若是高然自作聰明地去和燕王告狀……嗬,那指不定是誰給誰告黑狀了。
林未晞其實知道大堂在哪兒,可是卻錯後一步,由高然引著她到達地點。高然正要引林未晞進去,突然被一個下人叫走,林未晞多年的教養做不出在主人不在場的情況下自己亂走的事情,便站在原地等待,她披著細絨雪白鬥篷,百無聊賴地盯著窗柩上的雕花看,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晞姐兒。”
林未晞理所應當地回頭,剛好看到一個男子跨入大門,正好和她的目光對上。聽到剛才這聲呼喚,他的神情明顯愣怔了一下。
熙姐兒?
林未晞看到來人也神情一僵,她趕緊低頭,掩飾住眼睛中強烈的感情。這時候周茂成已經快步走到林未晞身邊,大咧咧說道:“晞姐兒,你這身體走兩步就咳,怎麽不回屋裏養著,站在風口做什麽?”
林未晞生怕稍有鬆懈就露了餡,所以隻能用力本著臉,一副麵無表情的模樣。她就這樣冷淡地掃了來人一眼,然後轉移到周茂成身上來。周茂成一拍腦門,叫道:“哎呦,我忘給你介紹了,這位便是王爺的獨子,我們燕王府的世子顧呈曜。不是外人,你不必避諱。”
“怎麽不是外人。”林未晞生澀地說了一句,頭也不抬,恭敬又冷淡地給顧呈曜行禮,“世子。”
周茂成是個粗人,沒注意到林未晞緊繃的身體,還熱情地給顧呈曜介紹:“世子,這就是王爺信上說的女子,忠勇侯林勇的獨女,林未晞。”
按理女子的閨名不能外泄,可是顧呈曜是燕王的兒子,在周茂成心裏這當然不算外男,所以便大大咧咧說出林未晞的名字。顧呈曜直到聽到林未晞的全名,心裏難言的衝擊才好了一點。
原來叫林未晞,並不是那個熙姐兒。顧呈曜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但是外客當前,顧呈曜沒有理會心裏複雜的情緒,而是對著林未晞禮貌一笑:“我是顧呈曜,你親人既然舍身救了父親,那你就是燕王府的貴客。以後不必拘束,盡可住在燕王府便是,若有什麽難處,前來找我即可。”
林未晞臉上還是冷冰冰的,但是心底卻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她就覺得自己可悲。顧呈曜對著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說“若有什麽難處,前來找我即可”,可是前世她身為顧呈曜的妻子,打理家業心力交瘁,為了安排他的起居殫精竭慮,後來更是積勞成疾病死在榻上,也從沒聽過顧呈曜說過哪怕一句,如果你有難處,可以過來找他。
人生際遇和對比,竟然這樣可笑。
“外麵雨這麽大,你即便帶了傘,我跟著出去也難免會被淋濕。不如在這裏等一會,五月的雨不會下多久的。”
顧呈曜聽到這個提議自然而然地皺眉,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妥。林未晞涼涼掃了顧呈曜一眼,語氣依然不客氣:“當然,我這樣說是為了我自己,我身體弱,稍微吹一吹風便要頭痛,若是再淋了雨,恐怕今日我就回不去了。你要是不願意等就趕緊出去,反正世子身體好,不在乎這麽點風吹雨打。”
顧呈曜並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外麵下著雨,既然有選擇為什麽要到外麵淋雨?反正林未晞不能走,那他在水榭裏等一會未嚐不可。
顧呈曜讓人將雨具收起,他則隔著一扇窗戶立在簷下,並沒有入屋和林未晞同出一室。若換成尋常女子,顧呈曜此刻的舉動應當非常君子,可是對於林未晞來說……她心裏隻有冷淡和厭煩。
他們兩人就這樣詭異的寂靜下來,林未晞平日裏那麽能說會道的一個人,此刻竟也沉默的出奇。顧呈曜靜了一會,突然說道:“今日謝謝你了。”
林未晞愣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顧呈曜是在和她說話。尋常人說話不說對麵而坐,至少會有眼神接觸,可是這兩人卻都不。顧呈曜依然看著屋外浩湯的雨幕,林未晞也僅是翻了下眼珠,沒好氣地說:“用不著。我隻是看不過去別人說燕王的不是,可不是為了燕王府,更不是為了你。你道哪門子的謝?”
顧呈曜輕輕笑了笑,終於回頭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對我很疏離,從第一次見麵起,你就刻意與我保持距離,態度也說不上友好。我們在此之前素昧平生,我應當還不至於得罪過你吧?”
“世子啊,你自小便是天之驕子,恐怕心想事成習慣了,還沒見過外麵真正的世界。我今日便教你看看民間的女子有多胡攪蠻纏,喜歡一個人我不知道,但是討厭一個人,是不是需要理由的。”
林未晞本以為顧呈曜會生氣,可是他並沒有,隻是搖頭笑了笑:“你對我的成見還真是根深蒂固。”
顧呈曜沒有生氣,依然彬彬有禮地和她這個身份、地位全都遠遜於他的弱女子說話。林未晞心裏越發悲涼,他對一個陌生女子都能這樣君子,但是對於曾經的發妻,連聽完她完整的一句話都不耐煩。
或許是現在的氛圍太過安靜,或許是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給人以錯覺,林未晞突然提起她還是高熙時候的往事。這些話,她本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的:“世子,我對你這樣無理,可是你依然保持風度,好聲好氣聽我說話。按理你是個標準的世家公子,教養亦無可指摘,可是你對親近的人,為什麽卻像完全換了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