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眉間青(二)
畫面在李蟬眼中一閃而過,只是過去了一瞬。
那時的程煉年輕體壯,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和現在的模樣差別很大,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兩者是以一人。
他夫人生出一枚鐵胎,難道是妖魔托生人腹?
「如何?」
榆木床板上的程煉沙啞地問了一句,語氣懷疑又有些期待。
「不急。」
李蟬搖搖頭,左手托著劍柄,右手二指托住劍尖。
這柄短劍僅有半斤重,劍刃極其鋒利,僅憑著劍身的重量壓下來,就差點能割破皮膚。
他青眼見清,丹眼見濁,青眼洞見虛妄,丹眼能照見妖魔原形和執念。但只是一眼看去,並不能將妖魔身上的因果完全看透。
要看得更深,便需勾動這一縷執念,再行演化。
……
西蜀多絕地,劍閣尤甚之!
懸崖崢嶸聳立,大風呼嘯,雲霧漫卷,吹得山間本就岌岌可危的棧道左右搖晃,兒臂粗的鐵索嘩嘩亂響。
山霧把鐵索表面潤得塗了油般的黑亮,手抓上去,像是抓著一條不安分的大黑泥鰍,只待這泥鰍一個竄溜,人就要跌進那看不見底的霧淵里。
嚮導兩腿打顫,喉嚨里擠出的話被山風吹得一斷一續。
「程……程署令……再往前……去不得了……」
程煉古銅色的臉上的不知是汗還是霧凝的水珠,他的衣服在風裡獵獵作響,把木杖往崖縫裡狠狠一插,穩住了身形。石屑飛濺,他回頭喊道:「怎麼去不得?」
聲音蓋過了風聲。
嚮導躲到崖壁凹處避風,一屁股坐下來。
「程署令,程署令!只不過為了打造柄好劍,何必非得往這鬼地方鑽?聽說玄都就能買到烏茲國的花紋鋼,鍛成寶劍可削鐵如泥,還有勝吾山的赤銅……」
「你懂個屁。」程煉往嚮導身邊一坐,解開水囊猛灌兩口,用袖口擦了把嘴,「鐵要好鐵,泉要好泉,我遊歷天下已有六年,外邊的好東西大都被人佔盡了,只有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找得到寶貝。」
嚮導嘆了口氣,「程署令,你這又是何必呢……」
程煉一擺手,打斷道:「當今三大名匠中,吳勝殺三百劍仆而作神鈞,陸跡斬大妖而作蠱雕,阿蘭陀熔舍利作佛劍轉輪,我用凡物鍛劍,怎麼可能趕而超之。」
嚮導唉聲嘆氣道:「程署令不是不知道,劍閣號稱山下白骨淵,山上死人崖,再往裡走,可不一定能走回來。」
程煉一把將他提起來,大笑道:「走,走,再帶我走一段路,你自可回去!」
二人過索道,攀危崖,深入劍閣腹地,程煉時而鑿山尋礦,時而溯流尋泉,偶爾出現的蛇蟲猛獸,都被程煉殺死做了口糧。
數日過去,卻一無所獲。
快入夜時,天色已暗,二人還沒找到紮營的地方,打算攀過一道山崖,到山陰尋找避風處。
山道不到兩掌寬,人走在上面必須緊緊攀住崖壁。程煉走在後面,視野里的半邊天都被重巒疊嶂死死遮住。
「那是什麼!」
嚮導驚呼一聲。
程煉一抬頭,一道火光拖著焰尾自天而降,只一眨眼就消失了,山崖邊卻一下亮如白晝。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山體震動起來,這時,耳邊才傳來一陣爆響,緊接著轟隆一下!
山崖崩碎,嚮導跌落下萬丈深淵,程煉五指成爪摳進山石,硬生生穩住了身體。程煉的身體吊在半空中晃蕩,山體震動了十多個呼吸時間,終於停止下來,他攀上山石,看著深淵下方,臉色發白。
蛇蟲猛獸受驚,紛紛從深淵下逃竄出來,程煉一咬牙,卻順著懸崖的縫隙,一點點爬下去,爬到一半,才驚覺天已經黑了下來,只能借著微弱的月光勉強辨認環境,數度險些跌落懸崖,終於在耗費大半夜的時間以後,精疲力竭地抵達了崖底。
漆黑的懸崖下,精神已有些恍惚的程煉用艾絨火鐮點著了火把,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在亂石堆下,已經摔得不成人樣的嚮導。空氣里瀰漫著血腥味,還有一股焦灼的氣息。
程煉在嚮導的屍身前站了片刻,最終只嘆了口氣。他強撐著精神,沿崖底四處搜尋,踩著崖底的落葉和積水,松明火把的黃光擴散開來,很快,他在黑暗裡看到了一片暗紅的餘燼,隔著至少百步的距離,都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氣。
程煉知道,那道從天而降的火光多半是天外隕鐵,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從上邊下來至少用了三個時辰,這裡仍餘燼未消。他心臟砰砰跳著,走了過去,待看到地上那個嬰兒頭顱大小的洞時,他哆嗦著趴在洞邊,雙手撐著滾燙的地面,朝洞裡面瞧去。
這洞是剛被砸出來的,足有兩丈深,程煉想看個究竟,眼皮卻重得像灌了鉛。沉沉睡去之前,他彷彿聽到洞里隱約傳出一道聲音。
「尋我何事?」
「神兵……」
程煉只發出一句夢囈。
清醒時已經天亮,程煉胸口有些癢,伸手一拂,一隻烏鴉被驚得撲棱飛走。他怔了好一會,看清身邊景象以後,才逐漸回想起昨晚的事,從行囊里拿出半塊胡餅咬了幾口,便用鎬頭挖了起來。
挖了整整兩天,終於見到洞底,洞底卻是空的。
程煉不甘又往深處挖了一丈,仍不見隕鐵蹤影。
半月過去,一人一騎失魂落魄回到玄都。
此後數月,程煉都沒有親手鍛造兵器。
作為軍器監中負責刀劍鍛造的署令,程煉已算得上名匠,昔日鍛造一劍一刀分別名為「單符」和「上血」,被尚方令獻給聖人,收藏入了尚方閣中。
他如此消沉自然引來了軍器監監正的斥責,卻心灰意冷,不予理會,只把一身力氣用在了女人身上。
往年外出遊歷尋材很少回家,家裡的妻室肚子里從來都沒有動靜,興許是幾個月來使的力氣有了效果,東邊不亮西邊亮,程煉在匠途上受挫,家裡老婆卻給了他一個驚喜,竟然懷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