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宴飲
午末時分,半日坊北邊的靖水樓又接到一桌大單,各色菜式,裝滿了四個食盒。送菜的兩個夥計跟著那購席的紅衣女子來到半日坊,走入一巷妖異雨霧中,出來時,那紅衣女子與酒菜俱已不見。
二夥計面面相覷,心中發寒,一溜煙跑出半日坊。
沒人知道,洗墨居里又熱鬧了起來。紅葯幫著掃晴娘把一壇白鹿坊的神仙酒,三壇靖水樓的兩日春擱到枇杷樹下。支使妖怪們,在院里搭起長桌,擺上霜蜂兒、八寶鵪鶉、蔥潑兔、簽羊肉、荔枝腰子、雞蕈、兩熟紫蘇魚、萵苣、西京筍等等菜品小吃。
眾妖怪在畫卷里憋久了,終於能出來透氣,自然是放肆玩鬧。
李蟬則在書房裡,臨著一張白紙。
往日李蟬與筆君對話,常常用筆。一則因為對李蟬來說,寫得比說的快。二則因為,寫在紙上的對話,過後還可以再閱。
這時候李蟬圖方便,並不執筆,只是思索著說:「我在浮玉山上想了好幾天,怎麼都想不明白,神吒司殺君為什麼要來找我,大庸皇帝又為什麼要來保我。直到今天下山,才從杜監印嘴裡知道,十幾天前虞淵的玄妖衝撞了舊皇城。杜監印說那宮牆破損處,就在兌岳附近,恰好臨近我修復蒼狴圖的位置。」
筆君寫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蟬點點頭,「是該抽空去看看,但就算不去,這事也差不離了,我與皇家毫無交集,除了那幅壁畫,不會有其他原因。」
筆君寫道:「有道理。」
李蟬回憶著當初在巽寧宮裡修畫時的情景,想到蒼狴身上的劍痕,飛逝而去的劍氣,他揣摩道:「那《萬靈朝元圖》是畫聖布下的一方大陣,想必大庸皇帝以為我能修復畫聖的遺作,所以才拉攏我。不過那畫可不是我修好的,那時,蒼狴身上劍氣自行遁去,《萬靈朝元圖》才自行復原。」
李蟬感慨道:「我只是藉機體悟了畫聖的畫道,不光撿個便宜,還撈了這份功勞。」
筆君寫道:「若與你無關,那壁畫怎麼偏偏就在你去的時候復了原?」
「我這不是謙虛嘛。」李蟬一笑。
這時外頭傳來一道呼喚:「阿郎!」
李蟬往窗外一瞧,徐達爪子壓住青布裹的酒缸木塞。他離開書房,剛到院里,白貓一揮爪,便將木塞撬飛,人立在酒罈邊攬著酒罈子,匪氣十足地叫道:「今日阿郎的第一杯酒,本該由咱來敬,不過狐仙娘娘捨命救主,受了重傷,咱最敬義士,怎能跟狐仙娘娘搶這碗酒?覆火,倒酒!」
覆火大將比酒罈高不了幾分,抱壇吭哧倒出幾碗酒。李蟬搶在塗山兕前頭,端起盛酒的粗陶碗,「該我敬你。」說罷把碗送到嘴邊,淺嘗一口。
塗山兕眸子里難得的露出了笑意,端碗一飲而盡,只有些許清亮酒液從嘴角流過白皙的脖子,滾進襟內。
眾妖怪轟然叫好,李蟬道:「靖水樓的兩日春初嘗不烈,但後勁足得很。這酒的有個『喝過三碗,兩日微醺』的名頭,所以才叫兩日春。你這樣的喝法……」
徐達卻叫道:「狐仙娘娘好豪氣!」
眾小妖亦跟風稱讚,要塗山兕再喝一碗。
紅葯見這一碗酒喝出了拜山頭的氣氛,想到自己分明比塗山兕來得早些,可不能落於人后,也上去端起一碗酒道:「這是我敬阿郎的。」
李蟬回應紅葯,喝了一口酒,笑道:「車輪戰?這般喝法,我可架不住,大夥一起來吧。」
酒過三巡。
紅葯小臉潮紅,望向圃中花草。她從離開濮水之底,來到這洗墨居,雖在這生活不久,卻把這兒當家了,想到又要奔波流離,忍不住嘆氣,「本來還打算春老時栽幾株蜀葵的,現在是泡湯了。這些花兒,也都要荒廢掉了。阿郎,咱們之後打算去哪呀?」
那邊行酒令的徐達,前一刻還趾高氣揚給鎮水大將灌酒,下一刻便屏住呼吸,偷偷望向李蟬。戴燭啄下青夜叉嘴角飯粒,青夜叉痛得呲牙咧嘴,聽到紅葯問出這句話,便連報復也忘了,只瞪戴燭一眼,便趕忙留神細聽李蟬的回答。塗山兕醉意朦朧地盯著酒碗,耳朵卻微微一側。
李蟬正欲回答,忽然發現,酒桌旁乍然安靜了下來。原來紅葯問的,也正是眾妖怪想問的。他略作斟酌,說道:「我本打算逃去關外,那邊世道雖亂,但找個容身之處卻不難。」說到這裡,他眼神一掃,果然,許多妖怪露出失望的神色。這一眾妖怪,九成都是從關外來的,誰都知道,關外世道亂,哪裡有玄都安逸?
李蟬話鋒一轉:「不過眼下,卻有個安穩的去處了。過不了多久,也不必在忌憚緝妖吏上門查探。卻不知,你們怎麼想?」
泥爐里溫酒的宋無忌火舌收縮,「阿……阿郎……不如,就去……神吒司……」
李蟬沒有立刻應允,又掃視身側,眾妖大都露出期許的神色,他笑道:「那就這麼定了。諸位各自吃喝去吧。」
眾妖怪轟然叫好。
一時間,行酒令的行酒令,爭食的爭食。
到了申時,掃晴娘大致拾掇好書房裡的東西,李蟬也不耽擱,直接離開洗墨居。他在這兒畢竟出過名,神吒司能查到這裡,崔氏也不會一無所知。
離開半日坊時,他看了一眼街邊那銅鏡鋪子,沒去告別。如今因果纏身,希夷山後患未絕,不得不隱藏行蹤,欠那呂老的一幅畫,也只有日後再還了。
出半日坊,一路向西,再往北過江都宮,進入平康坊。十字街口西邊,便是老鴉巷。巷口的舊軍器所,原來有五千六百餘名軍匠,庫中兵械常常堆積如山。遷都以後,這裡邊的工匠,便銳減了十倍不止。
李蟬經過略顯冷清的軍器所對面,沿街尋覓半晌,終於在一處不起眼的門樑上發現了三蟠螭紋的圖案。敲響那黑漆門上的錫環,片刻,就被引入門內。
玄都東北面,多為深宅大院,外邊看去不起眼的一道門,裡邊往往別有洞天。李蟬帶著那京畿游奕使的牌子,在屋中見到正閱讀書信的杜成周。
「李郎既然來了,就是決定好了?」杜成周將李蟬迎入座中。
李蟬點點頭,「不知杜監印是否方便,幫我辦一件事。」
杜成周笑道:「袁殺君交代過了,李郎只要來了,該辦的事,我都會辦妥。李郎且暫住到北郊的玄明觀里,那邊不會有人打擾。」
「多謝杜監印,不過不是這事。」李蟬道,「我有個侄女,日前上了青雀宮的『金太平』號商船,想來也差不多到蜀地了。還請杜監印幫我查一查,她是否平安。」
「談不上幫,舉手之勞而已。」杜成周笑,「你可是京畿游奕使,官不小呢。」
「畢竟是私事。」李蟬笑了笑,「還有一件事,不知郭都尉家在何處?往日我在神吒司大獄里,郭都尉對我多有照顧,我想去看看他的後人。」
「郭都尉?」杜成周面色一動,嘆道:「郭都尉獨有一女,他死的突然,只留下妻子。如今他那位遺孀,處境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