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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雅集

  雲橋飛樓間白雪紛紛,合璧酒樓的接風宴里,眾人對飲了約莫半個時辰。

  那位枷鬼將軍,在席間喝出了三分醉意,直言說若換了別的京畿游奕使,就算是聖人親自指派的,也懶得理會,不給下馬威便算客氣,卻佩服李蟬的行事為人。

  在合璧樓外,陸青霞因司中還有事務,騎馬離去。擇日邀請李蟬到家宴的陳仲弓,被冷風一吹,酒興反而更濃,只道擇日不如撞日,不由分說便攔住李蟬,要陳皓初牽住了那黑驢,把李蟬請到了陳家去。

  枷鬼將軍府離合璧巷不遠,到任善坊東邊,繞過教弩場往南,鐵果巷裡頭第一間宅邸便是。眾人入宅,脫去積雪的裘衣。矮案邊,銅盆里火炭燒得通紅,幾人對坐飲酒,談論妖魔亂賊之事。

  枷鬼將軍千里殺人歸來,逢上冬天,那戰果還十分新鮮,被他提到桌前炫耀,說這草衣翁不光武藝高強,更精通左道旁門術法,在燕王賬下做幕僚,常常暗中用妖法害人,又以斬妖除魔的身份現身,禍亂玉京,鬧出了幾樁案子。事情敗露后,此僚殺了神吒司一名旅帥和數十兵丁,遁逃數千里,最終還是被陳仲弓梟首,帶回玉京。

  這草衣翁手段不凡,借著一身左道旁門法,殺死的先天高手都不在少數。但神吒司右禁枷鬼將軍,已是神變境界的武人。「神變」二字,在佛門謂之「神通變化」,對習武之人而言,是武道已超脫先天,到達變化若神的境地。當年佛門童壽上師,在玉京逍遙閣西明園裡傳法,曾展示「十八神變」,馭使水火,凌空坐卧。而神變境界的武人,錘鍊武道到至高深的境界,也能履水如地,入地如水,不輸佛門十八神變。

  李蟬雖見慣了死人,卻不似陳仲弓喜歡對著死人頭喝酒,話鋒一轉,與陳仲弓談論武道。興到濃時,提劍比試,點道為止,也算頭次見識了神變武人的本領。

  收劍繼續飲酒,又談論一路東行見到的妖魔之事。繼而話題又到了「酒」上。陳家藏酒種類頗豐,半晝功夫,眾人喝了葡萄酒、馬乳酒、白醪酒、紅曲酒,皆來自良釀署,是窖藏了數年的陳酒,釀於今年前,在這歲況里十分珍貴。

  到黃昏過後,天色已暗,李蟬謝絕相送,在鐵果巷口與陳家人告別,騎著黑驢,帶著來時的半葫蘆烈酒,提一盞寫著「陳」字的燈籠,走進街中。

  窄巷裡光芒幽微,飛樓上燈燭熒煌,李蟬穿過夜間風雪,身上酒氣漸消。

  回到光宅坊,低處的廢園門外,那虎眼銅鎖咔的一聲,自行開了。李蟬被妖怪們迎入家中,一小妖把黑驢牽到食槽邊。黑驢午間吃過枷鬼將軍府里摻了黑豆、蘿蔔的精料,舔過固陵的鹽石,見到自家的乾草,頓感曾經滄海難為水,愣了好一會,不滿地叫喚起來。

  紅葯取下李蟬的已半濕的羊皮裘,掛到牆邊。李蟬走到桌邊,妖怪們剛吃完飯,碗碟異常乾淨,不見什麼油水。他把葫蘆拋給塗山兕,往他榻上一坐,靠著牆脫下靴子,一邊說:「酒價又漲了不少。」

  塗山兕拔開軟木塞,對著裡邊的梨花白輕嗅,緊接著喝了半口。

  她吐出一口酒氣,欲言又止。沉默一會,又瞄一眼桌上沒什麼油水碗碟,喚道:「阿郎。」

  「嗯?」李蟬放下靴子,抬頭。

  「家裡的妖怪越來越多,養家卻全靠阿郎一人。這麼下去,阿郎也難得分心。」狐女聲音清冷,擦了擦嘴角,把葫蘆遞給邊上眼巴巴瞧著青夜叉。

  「怎麼了,想掙錢養家?」李蟬有些詫異,又看向其他妖怪。只見妖怪們都望了過來,看來塗山兕說的話,也是眾妖想說的。

  紅葯在榻邊放下一方熏香了的干帕子,拿走打濕了的靴子,一邊說:「廟觀里的道士和尚,雖然不理俗務,但一個清修的修行者背後,少說都有千百個佃戶,耕廟觀的道田、佛田,養著他們。阿郎呢,非但沒人養著,還得養一大幫子妖怪。洗墨居里那些畫兒,賣了不少錢,皇帝的賞賜,也不少,但咱們用下來,卻總不寬裕。」

  李蟬瞧了瞧紅葯,又看塗山兕,再把兩個夜叉,其他小妖都看了一圈兒,「我走時你們商量過了?」

  塗山兕點頭。

  「你們要養家,我倒也樂意。」李蟬擦著後頸,「要做什麼,想好了么?」

  塗山兕正要說話,徐達搶道:「狐仙娘娘說了,要當個負局先生!」

  所謂負局先生,是擔著磨鏡箱走街串巷的磨鏡客。也許是因為常用鉛汞的緣故,在市井百姓眼裡,磨鏡客也跟道士沾些邊兒,所以百姓也管磨鏡客叫做「負局仙客」。

  李蟬點頭,「這倒是個好營生,想做就去吧。」

  塗山兕道:「阿郎能幫我寫面幌子么?」

  「好啊。」

  小妖拿來四尺麻布,李蟬蘸了聽潮石硯里的墨,寫下十六個字。

  塗山兕道謝過後,把布幌子拿去掛起晾墨,李蟬又問:「其他人呢?」

  紅葯道:「我就只會些女紅、還會抄經、調香了。」

  李蟬道:「調香也是個好營生。」

  徐達叫道:「咱便去走街串巷,也散播些香火,納些供奉……」

  徐達話沒說完,李蟬屈指一彈。隔著丈許距離,無形氣勁把白貓額上絨毛壓了下去,彈出一個腦瓜崩。

  「你就在家待著,別給我找麻煩。」

  「阿郎怎如此不公!怎麼神女娘娘跟狐仙娘娘都能出去,難不成就因為咱不是女兒身?」徐達憤憤不平。

  掃晴娘把宋無忌裝在銅斗里,熨干羊裘,轉頭說:「少郎就算種了道,能護住你們,但你在玄都鬧騰也罷,要是在玉京私立淫祀,惹的麻煩可不小了。」

  「啊這……」徐達自知無理,抓來邊上的覆火大將,訓斥道:「你瞧瞧,咱早說過此事行不通,是也不是?」

  「是,是……」覆火大將一頭霧水,點頭稱是。

  赤夜叉瓮聲瓮氣道:「阿郎,咱們卻不似兩位娘娘般有主意,只有這一身力氣可使,讓咱們佔山為王倒不錯,但在這玉京城裡,便只能當個腳夫打手。」

  青夜叉嘁一聲,「那有甚用?」

  眾妖議論紛紛,有的想用妖法去賭場撈錢,還有想當梁上君子的。

  李蟬一一否決,最後說:「今天在陳將軍家喝酒,我誇那良釀署酒好,他倒攛掇過我,要我在玉京開間酒樓。」

  紅葯道:「這可是個掙錢的營生,玉京城能釀酒的只有良釀署跟幾家正店,其他腳店都只是代賣酒水,阿郎既然有人,不妨開間腳店,咱們又不須釀酒,只賣酒,收入也頗為可觀了。」

  塗山兕瞧了一眼那正晾著墨的布幌子,「我走街串巷,倒也靈活,要開酒樓?恐怕不大方便。」

  「倒也不算很不方便。」掃晴娘輕聲道,「少郎還記得那些賞賜么,那件龍韜符書。把這物件往腳店裡一擺,沒眼力的,瞧不出大夥的底細,有眼力的,瞧見這那龍韜符書,便不至於鬧事兒。」

  「還是掃晴娘娘有主意!」

  眾妖紛紛稱讚有理。

  紅葯若有所思,「怕就怕那有些眼力,卻不真有的。」

  徐達道:「有半隻眼的?」

  塗山兕淡淡一笑,「那便算不得麻煩了。」

  ……

  兩日過去,李蟬應約又到陳家赴了一回家宴,問清了良釀署中事。又跟陸青霞見過一面。

  陸青霞曾隨楊元章,楊元章乃當朝大儒之一,是陽聖的門生。陸青霞因為人剛直,嫉惡如仇,仕途向來不順,卻素有清名。唐先早想跟陸青霞結交,聽陸青霞舉薦了黎州清陵的李澹,雖然這李澹籍籍無名,又出身寒門,唐先也沒打半點推辭,轉眼就遣人向光宅坊里那新園送出一封下帖。

  辛園雅集的日期,就在小雪過後的第四天。這日清晨,李蟬穿上御賜的那身綠袍黑靴,帶著一匣筆墨,便騎驢出了門。

  留下家中一干妖怪,徐達有模有樣地訓練眾小妖端酒送菜,紅葯調製香葯。

  至於塗山兕,變作俊秀男兒,化名「塗照影」,背著磨鏡箱,扛起一面布幌子,幌子上寫有十六字:鑒若止水,光如電耀;仙客來磨,靈妃往照。離開光宅坊,走街串巷,尋閨中女子磨鏡去也。

  李蟬北過大相國寺,往西經過御湯。黑驢步伐緩慢,晃悠著接近陵光橋,還沒到緇塵巷,一抬頭,前邊飛檐積雪,甲第臨風。

  這地界,便是孟諸唐氏與固陵陳氏的居處。

  這兩日,李蟬跟陳皓初與陳仲弓接觸頗多,這叔侄二人雖也姓陳,但並不是固陵陳氏的旁支。陳仲弓當年隨聖人驅妖,立下戰功,是新立的勛貴。固陵陳氏卻是累世公卿之家。

  李蟬騎驢靠近緇塵巷口,路邊已車馬頗多,行人口中談論的,都是這次的辛園雅集。

  因辛園雅集邀請了玉京城內的年輕翹楚,緇塵巷外,以那些年輕英傑名號結社的青年男女也不顧天寒聚集了過來。有說書人便在巷外的腳店裡把醒木一拍,講了起來:

  「列位看官,說到雅集,最引人入勝的,便是邀月、壺天二集了。傳說曾有凡人被神仙邀至月上,吃了一碗玉屑飯回來,從此得了長生。又曾有書生被老叟請入仙境,但見瓊山瑤池,玉樹神果,待出得其間,才知道不過一破壺而已。」

  「但傳說終究是只是傳說,大庸國最有名雅集,還得是玉梁、梨山、辛園三大雅集。」

  「這三大雅集,嘿,是各有千秋。咱們先說百年前,巨富師季倫在玉梁山下建出一座園林,耗費無數人力,隔山引水造池。與師季倫結交文人,號稱玉梁十三友。然而玉梁雅集之所以聞名於世,跟這十三友關係卻不大,而是那園林布置極其奢侈,園中又藏有多位名伶,雅集之時,文人吟詩作對,最有看頭的,嘖嘖,卻是那些美人。」

  「美人多美?那卻遺憾,咱們瞧不見了。再說這梨山雅集,就在五十多年前,當時的高人名士,齊聚梨山下。這梨山,又叫做懸劍山。傳說懸劍宗的祖師爺,就在這兒領悟了劍道。高人名士們,聚在這兒,自然是來比劍的。便在雅集那一日,眾人各顯神通,這位的追形逐影剛震驚四座,下一位的長虹貫日又令人瞠目結舌。可結果呢?結果到頭來,王丹陽為這梨山雅集,作了一篇序。這梨山雅集比的是劍,那王丹陽卻沒帶劍,一支鼠須筆,一張蠶繭紙,筆走龍蛇,一幅草字,竟囊括了這雅集中眾人用出的劍法!這可好,比劍的雅集,到頭來卻因為一幅書法而聞名於世,路人皆知。」

  「梨山雅集過後么,自然就是辛園雅集了。當年遷都不久,唐駙馬尚長樂公主,請來了玉京城裡諸多名士。這一雅集里,諸位名士談玄論道,參禪打坐,議論的是神通修行。這樣的雅集,雖然名人諸多,十分難得,玉京城卻也有過幾回。辛園雅集何以躋身三大雅集?還不是當年畫聖所作的《辛園雅集圖》和楊元章的《辛園雅集圖記》……」

  說書聲里,綠袍黑靴的青年騎著黑驢,穿過人群。

  待那黑驢到了唐家府邸門口,遞上下帖,才有人發覺,這竟也是這回受邀參加辛園雅集的。

  很快,就不再有人關注那憨驢和青年。一輛油壁車駛過陵光橋,路旁有男女歡呼:「白龍女來了!」

  那油壁車便在一陣歡呼里進入緇塵巷,白衣少女走出車廂,正要進門,見到被門子牽走的黑驢,又看到前邊綠袍黑靴的青年,覺得似曾相識,又想起了那夜的驚鴻一瞥,才面色恍然,微微一笑,對他一拱手,算是打過招呼,走進宅門。

  便因這一拱手,外邊的人才驚訝地對那青年投去目光。近來在玉京城聲名鵲起的年輕人里,似乎沒有這號人物。但他卻與奉宸大將軍府的龍女相識,也不知是什麼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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