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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蠹魚

  靈書殿里,那煙霧凝成的人形遊盪片刻,又悄然隱去,終究沒有離開鶴首銅爐。靈祝持卦等待許久,也再未見到長恩顯靈。這事著實奇怪,這祭祀沒出紕漏,書神也收到了疏文,卻不肯降下靈應。靈祝看了一眼神台上朱衣方巾的長恩,放下法器,搖了搖頭。

  「日前書神去了希夷山,要上神庭述職,也許是神庭路遠,書神未能感應到祭祀……」

  「可剛才書神已有顯靈的兆頭。」宋襄遲疑著望向鶴首銅爐,知道靈祝的話大部分都是託辭,「若繼續祭祀的話,書神能否收到感應?」

  靈祝沉吟了一會,點頭道:「自然有可能。」

  「那就煩請張靈祝繼續主持祭祀,這妖蟲之禍非同小可,出不得岔子。」

  宋襄叮囑幾句,離開了靈書殿,打算去看看那京畿游奕使的情況。

  他穿過數棟書樓,靠近石明閣時,便見到了閣外等待的李西昆,不禁眉頭一皺。叫李西昆留下指引李澹,不光要弄清這位京畿游奕使查出了什麼,也存了些不可言說的心思——若能拖延李澹一陣,等到書神顯靈,這案子自然就了解了。可惜這李西昆雖有些文才,腦筋卻太不靈便。

  「你怎麼出來了?」

  「李游奕要獨自查案,卑職便在這候著。」

  「蘭台是藏書重地,李游奕就算擅長查妖,對書閣中的布置卻不熟悉,若出了什麼簍子,你擔得起么!」宋襄指著李西昆責怪幾句,走到窗邊,尋索李澹的蹤影。

  只掃了一眼,便盯住了閣北的書架,眼神一凝。那京畿游奕使就盤坐在書架下,一動不動。說是來查妖的,那模樣卻比閉關修行還沉靜,整個人籠在水精燈光里,不知在幹什麼。宋襄看了一會,想入閣探問,靈書殿那邊又傳來祭祀的樂聲,他丟下一句話,讓李西昆看好李澹,又匆匆離去。

  ……

  靈書殿里金甌玉斗齊鳴,奏起了大庸國十二部雅樂中的《正靈》,官員門衣冠嚴整,以疏文上表神明,好一派堂皇氣象。

  而李蟬隨著長鯨遨遊在瀚海里,文字被巨浪擊上天空,有的化作風雲而上飛,有的變成魚鱉下落,令這白天黑海的顏色逐漸鮮明起來。

  「有意思。」李蟬緊緊抓住鯨鰭,笑了起來,正這時,一句「羽化若乘鯉」飛了過去。

  他騰出手一撈,「鯉」字入手,化作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鱗。

  青鱗掙扎幾下,逃竄入水,魚尾矯健擺動,激起一蓬細浪,倏爾遠去。

  細浪迎面,撲在李蟬臉上,他的青眼中映見無數文字。

  他瞥見其中有「明月」二字,忽然生出攬月入懷的奇想,伸手去捉那月字。

  可惜那月字實在滑溜,只從指尖擦過,就落進水裡。李蟬有些惋惜,撥弄水浪,想再尋出個月字,登時又見到「銀蟾欲上」四字。

  正想抓過來,卻見那旁邊還匯聚著「玉輪」「嬋娟」等字。

  再一細瞧,原來是無數個寫月的字、詞、句,向前邊匯去。

  海潮也在這時變得洶湧,彷彿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要浮現出來。正這時,巨鯨發出一聲長鳴,響徹雲霄,緊接著又躍上長空。

  李蟬攀住鯨背,衣衫獵獵作響,髮絲亂舞,向下一看。嘩!一輪明月浮起。

  無數股海水沿著那白玉般的渾圓月面瀉下,沒有半滴粘連。

  明月飛至半空,幾乎就在李蟬身邊,在這天象之下,那長鯨也形若蜉蝣了。李蟬伸手想摸月亮,結果這月亮看著近在咫尺,卻摸了個空,只能隨著那經久不息的鯨歌,當空跨月而過。

  本以為長鯨要再度入海,但這明月升空的一轉眼過後,下方就已是滄海桑田。

  長鯨越過森林、山原、江川,前方有無數高山拔地而起,徹底通天,色如赤銅。

  李蟬青眼一眨,瞳中倒影出「昆吾」二字。

  不等他細看,那長鯨面對高山,竟不閃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轟!天地震蕩,鯨軀開裂,亂石飛射!

  李蟬終於沒能再抓穩鯨鰭,他隨著亂石跌落半空,這天崩地裂的景象,映在青眼裡,卻是那鯨鯢二字分散,與山相合,化為鯤字。

  那巨鯤破山而出,又一擺尾,竟生出萬里巨翼,發出一聲嘹亮長鳴。

  李蟬跌落在亂石堆里,目送那鯤鵬遠去,在天邊化作螞蟻大小的黑點。回目四顧,他已置身崖間,向下遠眺,可以看到人間的城池,向山間一瞧,古木參天,怪石嶙峋。

  他走入林中,穿過茂盛草木,鋒利的竹葉、刺藤拂過臉頰與身體,並未留下傷痕。他撥開遮眼的樹枝,隨手摘下一枚刺果,咬開,用舌尖嘗了嘗那酸澀味兒,心想,這書中世界,跟自己的畫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彷彿是他摘果子的動作驚動了草木中潛藏的獸物,遠方響起一陣虎嘯,隨著簌簌的響聲,一頭頭白鹿蹦豆子似的從灌木里鑽了出來,擦著李蟬的衣裳跑過去。

  李蟬被擠得踉蹌了一下,索性騎到一頭鹿的背上,抱住那鹿頸,隨鹿群入山。

  他手掌觸及鹿毛之柔順,能感覺到白鹿的體溫,甚至能察覺到它的血流。

  他就這樣穿過草木藤蔓、踏過花叢,鹿群後方追趕的猛虎雖未現身,卻一直傳來巨木斷折聲。那顯然不是尋常猛獸。鹿群逃得倉惶,偶有跌倒的,打一個滾便翻身起來,決不停蹄。它們逃出山林,鑽出一片山坳,前邊有一條清溪。鹿群踏起陣陣水花,穿過清溪。到了對岸,卻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不再逃竄。

  有幾頭膽子大的白鹿,還不慌不忙地回身俯首飲水。

  李蟬回頭一看,那山坳後方,躍出一頭身高三丈的白虎。白虎盯著鹿群半晌,卻始終不敢跨過清溪,不甘地咆哮一聲,反身遁入林中。

  鹿群見到白虎,也不再驚惶。李蟬摸了摸帶他過來的白鹿,走向溪后的竹林,聽到一陣隱約的琴聲。

  李蟬循著琴聲,穿過竹林,望見青竹掩映的一片山崖。

  崖下有一猿猴,白髮赤足,容貌醜惡,卻撫著一架桐木古琴,粗糙手指在弦間翻飛。

  看到李蟬,白猿放開琴弦,「來者何故擾人清靜?」

  李蟬在竹前停步,「若真得了清靜,何至於輕易被打擾。」

  白猿皺眉,模樣顯得更加凶戾,「這不是外人該來的地方,足下請回吧!」

  李蟬笑道:「一見面就趕人,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足下想當客人也可以。」白猿咧嘴一笑,站起身來,皮毛下的孱弱身軀迅速鼓脹,霎時間,竟高過了山崖,脊背抵住山石,稍稍一動,便擦落一片亂石,那古琴也化作一根巨大桐木,被它提在手中,「先過了朱某這關再說!」

  白猿肌肉墳起,巨木橫掃,那一片挺立的青竹紛紛倒伏,被犁為平地,它望著那片飛起的青竹葉和塵埃,冷笑一聲。

  同時也有一道笑聲響起,它扭頭一看,青年站在桐木頂端,好整以暇地看了過來。

  白猿瞳孔一縮,用力嘶吼,掀起一陣聲浪,樹葉簌簌而落,遠方群鳥驚飛。它大步上前,探手一抓,掌間擠出的空氣發出一聲爆響,青年卻不知何時落到了它手背上。

  白猿怒極,揮臂一掃,土石在巨力下柔弱如水,被擠出道道波瀾!

  青年的身體也被甩上半空!白猿吼叫著揮掌一抓,眼看他已無處可逃。

  ……

  石明閣里,李蟬盤坐不動,除去燈線的噼啪聲、雪落聲、祭祀的樂聲,身邊還隱有翻書聲響起。

  他眉毛微微一動,嘩嘩,西側書架上,一本古籍似被風翻開,翻到十餘頁時,又戛然停了下來,紙頁上的字句映著燈光:「鳧篌朱厭,見則有兵。類異感同,理不虛行……」

  噗,一聲輕響,紙上「朱厭」二字被流動的天地元氣戳破。

  ……

  山崖下,白猿的巨爪恰好抓住青年,就這在一剎,它的身軀乍然消失。

  李蟬飄然落下,身邊的光景又迅速變化。

  他踩到地上時,已是深夜,明月當空,一座草廬結在山崖邊。

  廬里隱有燭火,傳出一陣讀詩聲:「拜斗山前雲霧深,此間咫尺到紅塵。讀書莫敢高聲語,怕遣風雷驚世人。」

  李蟬借著月光走過去。

  屋內,一名麻衣白髮的老翁對著桌前青燈黃卷,見到李蟬,他起身相迎,笑道:「使了些微末手段,果真攔不住郎君,方才實在是多有得罪,閣下請入座吧,老夫準備些酒食,也好向郎君賠罪。」

  李蟬入座,廬中陳設簡陋,牆上掛著草衣、葯鋤等物,幾乎稱得上一貧如洗,他笑道:「這屋中也有酒食?」

  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自然有,郎君覺得『松葉堪為酒,春來釀幾多』如何?」

  「玄門謂松針為仙人之糧,長生之葯,這酒不談味道如何,仙氣是有了。」李蟬笑了笑,「不過如今天冷,『轆轤提出神仙酒,傾入寒爐炭初紅』,這句也不錯。」

  「這是當年洪道謙寫的玄都神仙酒,看來郎君也是好酒好書之人。」

  麻衣老翁欣然,翻開黃卷。

  石明閣里,某本詩集上的「轆轤提出神仙酒,傾入寒爐炭初紅」之句消失不見,只留下蠹蝕般的空洞。

  草廬的木桌邊,則多出了一爐正在火炭上煮熱的美酒。

  麻衣老翁又緊接著翻出「蓼茸蒿筍試春盤」之句,桌上又多出了些菜蔬。

  「郎君吃魚么?」

  「當然吃。」

  「『郎君覺得『金盤鱠鯉魚』與『酌醴鱠神魚』哪個更美味?」

  「後者好一些。」

  「我與郎君所見略同。」麻衣老翁翻閱手中黃卷,又搖搖頭,「這詩雖好,抄錄的人字卻差了些。」

  說完,又與李蟬討論一番,把一句「白鳥銜魚上釣磯」中的魚抓了出來。

  二人又說山泉,說野菜,談論一陣,桌上酒食逐漸豐盛。那魚吃了一半,麻衣老翁咂一口酒,又翻書尋找,忽然嘿嘿一笑,摘出「櫻珠煎蜜,杏酪蒸羔」等字,贊道:「好,好,這字兒是殷如晦抄錄的,當朝文人,若論學識,當屬此君為第一人,這些字一定十分美味。」說著,便把一碟珍饈端上桌。

  李蟬笑道:「閣下久居在此,對世間文人想必是瞭若指掌了。」

  「慚愧,歷代文章辭賦,老朽都只是略懂。」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表情卻沒半點慚愧的意思。

  待品嘗了櫻珠煎蜜、杏酪蒸羔麻衣老翁又感慨道:「其實名氣大的文人,傳世的章句也多,可一樣的酒菜,就算再美味,吃多了也容易生膩。而有些文人,雖然聲名不顯,文才卻絲毫不輸。只是,時運不濟,沒能名揚於世。不過他們留下的字句卻更稀罕,別有一番風味啊。」言語間隱有惆悵之意。

  李蟬點頭道:「譬如劉則沄的《洞靈志》,孫梅逸的《十二洲記》,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作者生前籍籍無名,死後才被人所知。」

  麻衣老翁道:「這兩本書冷僻得很,郎君卻連作者的生平都知道得這麼清楚,真是博覽群書啊。」

  「我只是偏愛志怪玄異之類,讀的東西也大都屬於生僻的。」李蟬微微一笑,「說來,我還讀過一本《芝田記》,這也是本好書,寫到都城覽勝,就有繁華氣象,寫到世外隱居,又超然出塵。」

  麻衣老翁眼神一亮,「哦,郎君竟然知道這本書?」

  「讀過。」李蟬夾起一箸魚肉吃了,又抿了一口酒,「這芝田道人才氣驚人,可惜年輕時受黨爭所累,鬱郁不得志,若不然,應該能成就功業,名傳於世的。」

  麻衣老翁聽得連連點頭,笑容滿面,李蟬又說:「不過也是柳暗花明,這芝田道人廟堂中不得志,便寄情江湖,倒是留下不少文章辭賦。」

  「好,好,郎君果然是識貨之人。」麻衣老翁大笑,痛飲三杯,「謝芝田隱居拜斗山上,一心求道,最後辟穀四十九日,夜坐書前,追月而去,也是一位奇人了!可惜,此人不喜與人交遊,雖有錦繡文章遺世,卻仍沒什麼名聲。說來,老朽最愛那《芝田記》最後的采芝鋤田的那幾篇文章,此中文意飄然出塵,可見其人已勘破紅塵名利了。」

  李蟬嚼著春筍,笑了笑,面對著麻衣老翁殷切的目光,並不答話。

  麻衣老翁皺起眉頭:「郎君覺得我說得不對?」

  「《芝田記》的確是好書,卻不似老丈說的那樣飄然出塵。那後半部的文章,反倒有些意緒蒼涼,雖談的是超脫之道,卻有些鬱結之氣。」

  麻衣老翁臉色有些不好,卻沉住氣問道:「何出此言?」

  李蟬道:「此人求仙問道,並非是看破了紅塵,實乃不得志的無奈之舉,雖隱居世外,卻常嘆世間無慧眼,伯樂難求,時刻存著入世之念。何況,他求道十餘年,也未能種道,只習得了一些旁門法術。最後辟穀四十九日,卻是碰上了災荒之年,不得不靠這法子熬年景,可惜,就這麼餓死在書前,而非追月而去。」

  他語氣一頓,看向麻衣老翁。

  「也因心懷執念,他死後,那執念便寄於遺作中,化作了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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