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拾遺
雙轅馬車帶著一陣清脆鑾鈴聲,駛離光宅坊。李蟬走向宅門,門上的銅鎖虎眼一眨,自行滑開,他推開門,拿著《芝田記》,對書封上的名字說:「在這兒就不必藏著了,出來吧。」
「謝芝田」三字在紙上游移片刻,逐漸淡去,麻衣老翁也出現在石階上,身形若影若現,彷彿一道煙氣。他望著園裡的積雪悵然嘆了口氣,離開蘭台,穿過了數十條坊道,那馬車刻了符篆,並不顛簸,他心裡卻空掉了一塊。
李蟬反手掩上門,聽到脈望的嘆息,側目道:「老丈也是從死局裡得了一條生路,怎麼反倒還嘆氣?」
脈望喟然道:「蘭台對我來說雖是死地,卻也是水之於魚,魚出於水……」
李蟬笑了笑,「我在那書中世界騎鯨遨遊了一番,那鯨鯢出水,化為鵬鳥,天地反而更加廣闊了。」說著走進園子里。
脈望一怔,看著那一襲綠袍的背影,心想,書中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卻看不透了。他收攏悵然心緒,跟了上去,又想起不久前的情景,在拜斗山的草廬中,這位郎君眼中丹青二色一現,便破去了書中幻境,自己一失神,淪入混沌中,醒過神來,便已離開蘭台了。
這神通著實了得,不知他說的那一方丹青世界,又有怎樣的玄機?
……
紫藤虯結的棋亭里,佩阿正教徐達與紅葯打譜。
所謂打譜,是把棋譜重新擺一遍,是學棋的法子。不過這亭中的棋盤上,縱橫十九路都擺滿了棋子,牢牢嵌入石桌里,移動不得,妖怪們打譜的法子,是兩兩成對,你一言我一語,用十九字法報出棋位。
這打譜的法子考記性,紅葯報得一板一眼,剛報出個「天望」的棋位,徐達應了一個「行方」的棋位,待紅葯又應了下一個棋位,徐達卻叫道:「沒勁,沒勁,還是鶴格有趣!」
紅葯惱道:「再不上心,我不跟你下棋了。鶴格是有趣,卻擋不住你耍賴呀。」
徐達眼睛瞪得溜圓,「神女娘娘說話要講道理,可不能無端污衊好人!」
紅葯道:「你敢對著筆君說這話么?」
「咱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徐達悄悄看了筆君一眼,又搖頭一嘆:「不過鶴格的確淺薄了些,還是這玄素之道引人入勝吶。」
紅葯哼道:「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下一步棋咱自然記得清楚,自然記得清楚……」徐達撓了兩下頭,遲疑不決,猛一下抬頭前望,喜出望外,叫道:「阿郎?阿郎回來了!」竄出棋亭。
「哎!」紅葯只道徐達借故遁走,喚了一聲,循著它的去向一看,便見到李蟬帶著一名麻衣老翁走過了枯池。今日李蟬去蘭台收妖,紅葯雖信得過他的本領,也免不了有些掛懷,畢竟玉京的水比玄都還要深多了,這時見阿郎歸來,也迎了出去。
不光棋亭里竄出白貓和紅衣少女,廚房飛出兩個夜叉頭,夜叉頭後邊跟著只斑斕雄雞……
一干妖怪現身,跟在李蟬身後的脈望眉毛跳動,愣了好一會兒。這京畿游奕使按職責該是個斬妖除魔的角色,家宅裡邊怎麼藏著一窩的妖怪?看了一眼綠袍青年,又想到,自己不就是被這位郎君保下性命的么?
「恭迎阿郎,恭迎阿郎!」徐達蹭著李蟬的褲腳,甩著尾巴,又仰頭打量脈望,「咦,這位老丈當真是仙風道骨,氣度不凡,不知老丈怎麼稱呼?」
那謝芝田的一點執念,隨著遺作被收入大庸藏書中,積累數十年而成妖,雖與億萬文字作伴,卻沒跟其他妖怪打過交道。他低頭,看見雪花沾在貓毛上隨風抖動,又轉頭看見棋亭、檐下、窗間的一個個妖怪,不禁心想,書中文字就算能幻形,但哪有真正的活物靈動?
書中有世界,這眼前腳下的一方天地,又何嘗不是一本無字書?
「咦,這位老丈為何緘口不言?」脈望沉吟,徐達卻以為又來了個啞巴,一邊跟著李蟬的腳步往主屋走,一邊說:「不會說話也不打緊,咱們這也有個啞巴,鴉千歲!鴉千歲何在?」說著四下張望。
脈望吁了口氣,本來還十分悵然,這會兒卻念頭通達了一些,說道:「老朽是蘭台里的蠹書魚,吃過些神仙字,勉強得了些修為,前人云蠹魚食神仙而成脈望,喚我脈望即可。」
徐達心想,這老頭兒既然是阿郎新收的妖怪,脈望這稱呼聽起來卻不夠唬人,得琢磨個稱號才是。沉吟了一會,眼睛一亮,叫道:「既然是書蟲成精,定是學富五車了,咱雖不才,也識得一些文字,通些筆墨,通些筆墨的,咱聽說有好書成痴的文人自稱書蠹詩魔,你便叫做書魔吧!」
不遠處的覆火大將贊道雪獅兒君起的稱號好威風。白貓不禁抖擻白毛,十分得意。
脈望聽白貓言下之意,已把自己納入了京畿游奕使的麾下,只是呵呵一笑,沒有回應。
這時李蟬走在前頭,回應妖怪們的招呼,看向棋亭,喚了聲筆君。
棋亭里穿白色深衣的男子,對李蟬點了點頭,又看向脈望,說道:「竟是蠹魚成精,真是難得,若能進一步,把億萬文字讀活了,說不定能成些氣候。」
脈望聞言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他是書中之妖,雖不敢自稱學識天下第一,但要說到對書中文字的了解,除去書神長恩,世間又有幾人能與他探討?更遑論指正了。他呵呵一笑:「以足下的高見,怎麼才算是把文字讀活了?」
筆君微微一笑,「怎麼把字讀活了,這是讀書人自己的事,外人沒法言傳,不過你既然有緣到此,我便贈你一字吧。」說著,抬指凌空虛畫,橫折點豎,寫了個「書」字。
這一字未用筆墨,字成時,脈望本來飄渺如煙的身形,卻驀然一凝,變得更真實了些。原本還心有不服的蠹魚,愣了好一會,終於回過神來,對亭內深深鞠了一躬。
「多謝閣下指教。」
筆君一笑,擺了擺手,「去吧。」
脈望壓下驚疑與欽佩的心思,徐達卻躍進棋亭,叫道:「筆君好不厚道,咱與筆君這麼多年的交情,怎麼點撥一個新來的,也不肯指教指教咱?」
紅葯反駁道:「剛才教下棋了,也不知誰不肯好好學?」
李蟬帶著脈望走過棋亭,脈望壓低聲音,問道:「李游奕恕我唐突,那位白衣郎君……是什麼來頭?」
「筆君佩阿。」李蟬到了屋檐下,撣掉肩上浮雪。
脈望凝神思索,他在書中見過文房四妖的名字,但凡老筆成精,都叫佩阿,那白衣人神通莫測,儼然比書神長恩都高出不止一籌,難道是仙人寫字時失手擲筆落下了凡間?
二人經過柴房,窗里,塗山兕把石臼裡邊研細了,倒在紙上包起來,提起磨鏡的箱子,見到李蟬,便喚了聲阿郎。
李蟬隨口問道:「要走了?」
塗山兕點頭嗯一聲,「這半月賺了有三十餘兩,都放在阿郎床下的瓦罐里了。」
李蟬一愣,停下腳步,「哪來這麼多錢?」
塗山兕眼神閃了閃,「這玉京城裡磨鏡客,手藝比青丘的要差一些。」
李蟬打量著塗山氏,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沒用什麼……狐媚之法?」
塗山兕挑起狹長如刀的眉毛,與李蟬對視,這份底氣,倒讓發問的李蟬有些尷尬了,呵呵一笑:「沒有就好。」
塗山兕沒忍住白李蟬一眼,撇了撇嘴,「阿郎大可放心,我有分寸的。」
李蟬點點頭,不再追問。
塗山兕拿起幌子離開,李蟬則把脈望帶進書房。
看了一眼脈望若隱若現的身軀,鋪紙蘸墨,寫了個茶字,說道:「我這沒蘭台裡邊那麼多好字,便只能以粗茶相待了。」
「哪裡的話,郎君的字,放到蘭台億萬文字中,也稱得上佳了。」脈望由衷稱讚一番。
茶字從紙里被捧出來,到他手中,就成了一盞茶水。他端盞吹了吹熱氣,對面的李蟬問道:「接下來可有什麼打算?」
脈望望著茶湯,露出思索的神色。
剛離開蘭台時,他心中還十分茫然,在這妖窟裡邊走過一遭,看到這位京畿游奕使能在玉京城裡庇護這麼多妖怪,又得了棋亭里那位筆君的點撥,他便知道,這整個玉京城裡,甚至大庸國里,恐怕沒有幾個比這園子更好的去處。
但脈望生前本就是個清高老書生,剛被人救了一命,又要求人庇護,自己又能報答什麼?於是有些說不出口。難道要像剛才那些妖怪,認其為主,喚他阿郎?這就更叫不出口了。
不過,謝芝田曾入幕給人當過幾年幕僚。若在這京畿游奕使手下,做個家臣,倒也不錯。但這位郎君,糾集了這麼多妖魔,一定不是什麼安分的人物。
脈望抬眼,與李蟬對視,試探道:「郎君家中儘是非人之類,恐怕所圖不淺吧。」
李蟬搖頭失笑,「哪有什麼圖謀,圖個平安罷了。自然,非我一人的平安,也讓那些不容於世的妖怪有個容身之處。」
脈望一怔,喃喃道:「獨善其身尚且難為,郎君還要保這些妖怪的平安,這抱負可不小。」頓了一會,放下茶盞,問道:「老朽不才,也算讀過萬卷書,願為郎君效力,不知郎君能否也護我平安?」
李蟬哈哈一笑,覷一眼書架,「我這藏書不多,書里的字恐怕經不得你烹煮幾次。」
脈望苦笑:「我雖能煮字療飢,卻不是非要吃書不可,郎君有暇時,寫幾個字兒給我品嘗,我便心滿意足了。說來,郎君著過書么?」
「只寫過一些紀游,不算成書。」
李蟬起身,從書架里取出一本冊子,原本是《麟功紀游》,寫的是從玄都到玉京六千里路間的妖魔之事,也夾雜了一些各地風物。自從徐達提議后,便把往年的事,也增補了進去,到如今已有一寸半厚了。
脈望接過冊子,又化身蠹魚,穿行文字間,片刻后現身,感慨道:「想不到郎君年紀輕輕,竟已遊歷萬千山海,此書有名字么?」
李蟬道:「還沒想出個契合的。」
脈望道:「郎君書中記錄的事,玄怪離奇,有探賾索隱之意,可以拾遺鉤沉為名,不如就叫做山海拾遺如何?」
「山海拾遺……」李蟬瞅著那空白的書封,「這書名的確貼切。」
……
「你問那宅子的主人?這李宅裡頭住的人,可了不得了。」
光宅坊,倉米巷中的食肆里,店夥計滔滔不絕地講著。
「先說這廢園,本來是袁監正金口斷過,是個了不得的凶煞之地,便連奉宸大將軍那樣顯貴的命格,都不敢住進去,結果,那黎州清陵李澹住進去了。短短一夜之間,那園子中平地拔起了屋宅,那些符兵力士金甲鋥光瓦亮,半夜睡在屋裡都能瞧見光呢。」
「這還沒什麼了不得,這李澹不光在那園子里住得好好的,還在玉京闖出了不小的聲名。這位郎君,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神秘,也不見他做過什麼,墨仙人便把壺梁神墨送給了他。墨仙人何等人物?交遊之人,都是書法大家,丹青名手啊!」
「這也就罷了,那惜墨君子,在碧水軒中邀李澹赴約,要跟李澹比才華,結果呢,李澹連面都不露,便讓謝凝之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場自愧不如,為他寫了一首詩,客人聽好了,這詩寫的是……」
店夥計眉飛色舞,把那首《贈寫清陵李澹》背得抑揚頓挫,引得旁人一陣喝彩。桌邊,打聽李澹的青年道士嚼著藠頭,微微點頭。
片刻后,他離開食肆,打算去見識見識那位神乎其神的人物。到了那傳說中的神仙園子外,遠遠的,便看到一名俊秀郎君出了門,背著木箱,肩扛一面幌子,向東離開。
「靈妃往照,仙客來磨」的墨字隨著青年郎的背影隱入風雪裡。
道士站在巷口,目光穿透風雪,神色既詫異,又好奇,提起紅皮葫蘆灌了口酒,心想,這黎州清陵李澹,竟然是只狐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