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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執柯

  辰正,距清微觀的晨鐘,才過去了一個多時辰。觀中道士的早課還未結束,縱隔著一街風雪,似乎也能聽到超然物外的讀經聲。西市東邊浮橋街畔的劉記腳店裡,店夥計正把切得十分規整的冰磚搬進窖中,用棉布壓實,為來年春夏的冰飲做準備。一名夥計則出了后廚,把一碟梅子姜端到靠窗的桌上。

  桌上已有了幾樣酒菜,邊上坐了兩個客人,一個是李蟬,另一個是神吒司監印陳季康。

  待夥計走後,陳季康低聲說:「那道士就在觀中,清微觀早課過後,他便會出來。這道士行事有些古怪,喜歡做功德,還不收錢。」

  李蟬道:「難不成是個真善人?」

  陳季康搖頭,「這也算不上,這人做功德,做得有些著魔了,迥異於其他玄門羽士。說來,他入京后,在崇玄署錄了名,報上了來年的乾元學宮春試。這王常月師從絳寧隱樓觀,隱樓觀不大,玄門雖有門戶之見,卻只在同等的門戶之間作比,從小觀拜入大觀,不是稀奇事,看來,那王常月來玉京,是想進乾元學宮了。不過,看他行事古怪,視功德如命,希夷山又對外宣揚,你勾結妖魔,顛覆玄都。說不準,這人也把你視作一樁功德了。」

  李蟬眉毛一挑,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那我可真是樁大功德。」

  陳季康也笑了笑,問道:「他若真是為玄都之事來的,李游奕打算怎麼應對?」

  李蟬沉吟,夾一片梅子姜,咬下一絲,在舌尖品咂著,隔窗打量對街的清微觀。

  陳季康又說:「這人是個有譜牒的道士,兩教中人地位超然,當初那洪宜玄,勾結域外妖魔,不過是希夷山的一枚棄子,他在玄都橫死,也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李蟬收回目光,「陳監印以為,怎麼做最妥當?」

  陳季康道:「兩教中人,輕易殺不得,也傷不得。不過,玉京畢竟是朝廷的地盤。這人行事如此古怪,也正是他的弱點。派幾個人,冒充假道士,在離清微觀遠些的地方,演一齣戲。此人見妖道行騙,定會出面揭穿。若那妖道猖狂挑釁,引他出手,他便是當街傷人了。」

  陳季康寥寥數語,意思卻很明白,那看客和「妖道」,都是一夥的,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妖道行騙,只有道士當街傷人了。至於傷得多重,都可以在事先安排。

  陳季康又說:「這事可大可小,但奉上乾元學宮春試,那道士當街傷人的名聲傳出去,便對他十分不利。但官差已至,他寄寓清微觀,名姓都留下來了,沒法一走了之。」

  李蟬嘖聲道:「不愧是神吒司,那道士縱有一身神通,在這境況下,也沒法施展。不過,他被人誣衊,也知道有人給他下套了。」

  「就是讓他知道。」陳季康呵呵一笑,「可咱們的官差,唱的卻是紅臉。」

  「怎麼個唱法?」李蟬問。

  陳季康肅容,換了副口氣,「這位道長,某在玉京巡查執法已久,卻有幾分識人的眼力,看道長不似歹人。」又壓低聲音,「不過,這夥人膽子不小,恐怕有些來歷,這人越聚越多,到時候,事情傳出去,不論結果如何,都對道長不利。道長若回了清微觀,唉,也要被人戳脊梁骨。且隨某走一趟,到官衙中暫避。到時候,定還道長一個清白。」

  說罷,清了清嗓子,說道:「修行者地位超然,若要拘捕審問,需要崇玄署、刑部、大理寺、諸元台三司文書,缺一不可。咱們也只能先把他騙到神吒司中,到時候,再試探他的底細,也就方便多了。」

  李蟬喝了杯酒,手指摩挲著薄薄的杯沿,心想,若那黑臉紅臉演得夠好,便連自己也要著了道。不過這計策雖然周密,利用那道士的行善之舉,卻未免有些不擇手段。

  陳季康接著說:「屆時,他若不知道李游奕的身份最好,若知道的話,麻煩就大了。他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希夷山必然也已經知道了,屆時,縱然顧忌神吒司,不敢明著傷你性命,暗中卻決不會罷休。李游奕最好隱姓埋名,再換個身份,只不過這樣的話,如今冬天已過去一半,李游奕剛在玉京有了些名聲,再捏造一重身份,你的春試,便要受些影響。但若不改頭換面,希夷山也會施壓。」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這話說著有些窩囊,但希夷山不光是道門聖地,又總領天下神道,便連聖人在它面前,也要矮上一頭。」

  陳季康的話不假,自古人皇要昭示正統,總要標榜一句「受命於天」,這天,儒家雖解釋為天道,在生民眼裡,其實就是天上的神仙。聖人祭祀社稷,祈禱風調雨順,那行雲布雨的,可不就是八方神靈?

  「好事要做壞的打算,壞事么,再把打算做得太壞,便傷士氣了。」李蟬卻舒展了眉頭,「陳監印也不必大費周章了,我當面去會會他吧。」

  陳季康一愣,「李游奕這是……」

  「他八成想不到我會這麼做。」李蟬笑了笑,「人沒防備時,臉上就藏不住東西了。」

  ……

  清微觀西,刺柏凌霜,窗里,王常月沒去經堂的早課,只是在桌邊吃豆子。

  他手邊放著一個竹箕,箕中炒熟的豆子香氣撲鼻,有黃黑二色。

  這豆子的吃法,頗有講究,還是隱樓觀的趙中歲教他清心的法子。

  這法子說來也容易,每興一善念,就吃一顆黑豆,每興一惡念,吃一顆黃豆。做起來卻不容易,尋常人要捋清念頭,就得費好大一番功夫,要吃得盤中只剩黃豆,更是難上加難。他每天把炒豆子當早飯,向來吃得箕中只剩幾粒黑豆,今天,吃到快飽了,箕中卻是黃黑參半。原因也簡單,桌邊放著面正衣冠的八卦鏡,往常,他從不照鏡子,畢竟看了也是白看,今早,卻忍不住看了那鏡子好多回。

  待吃豆子吃得口乾,王常月嘆了口氣,把那八卦鏡蓋到桌上,把功過格揣進袖中,帶上葫蘆和劍,打算出門做些功德。

  與照面的幾個道士見禮過後,讚揚了同道一番,道了幾聲功德無量,記下幾筆微薄功德,他總算心頭暢快了些。

  他離開清微觀,浮橋街上有車馬經過,青磚路牙邊上,有行人幾許,其中有個青年戴著風兜,靜立雪中。

  王常月目光一掃,與青年對視一眼,不以為意,從青年身邊經過。剛走過兩步,側後方卻傳來一道聲音:「昆陽子?」

  王常月頓足回頭,說話的正是那名青年,他怔了一下,面色疑惑,「正是貧道,你……」

  青年道:「你不認得我?」

  王常月仔細打量青年幾眼,卻對這張臉沒有絲毫印象,奇道:「我為什麼要認得你?」

  李蟬也在打量王常月,這道士的反應,的確是不認識他,他心中一松,「你卻打聽過我。」

  王常月試探道:「足下是?」

  「李澹。」

  青年吐出這兩個字,王常月高高挑起眉毛,既驚訝,又有些茫然,「你就是李澹?」愣了一會,又問:「你知道我在清微觀?你怎麼認得我?」問時,便想起昨天奪鏡而逃的狐女。

  從昨夜到這時,李蟬和神吒司的一番忙碌,原來只是杯弓蛇影,這事卻不能明說,李蟬尋思著理由,沉默一會,笑道:「有人要跟你說些話。」

  王常月剛問出一個「什麼」,李蟬便掏出一面銅鏡,交到他手中。

  見到銅鏡,道士呆了一下,接入手中。而青年交出銅鏡,對道士笑了笑,轉身離開。

  直到望著青年走過浮橋街,回頭招了招手,進了劉記腳店,道士才回過神來,左右看了看,見到有幾個行人駐足好奇地投來目光,連忙把銅鏡揣進懷裡。想要過街去那腳店裡,歸還銅鏡。

  腳步卻鬼使神差地一轉,走向清微觀。

  ……

  觀中有兩個剛打過照面的同道,好奇地探問王常月為何去而復返,王常月雖然心虛,卻笑得不露破綻,只說忘帶功過格。

  從刺柏下走過,回到斗室中,他望著桌上八卦鏡,猶豫半晌,又看見箕中黃黑參半的炒豆子,一把掏出銅鏡,打算質問那鏡中妖為何亂自己道心。不料,那鏡上浮現出少女的面容,便傳出一道哀求:「道長救我!」

  王常月一怔,看著鏡中少女眼含淚珠,「怎麼了?」

  鄧元穎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昨日我被人帶走,卻誤入了鬼窟,那鬼主來頭不小,手下儘是凶物,道長切莫再尋他麻煩了。」

  「鬼主,你說李澹?」王常月愕然,搖頭苦笑,「這卻不至於,他是個修行者,想來,只是養了些野神精靈罷了……」

  「野神精靈?」鄧元穎有些茫然。

  「野神精靈也是非人之類,卻不害人的。」王常月解釋道。

  「可我也沒害過人。」鄧元穎喃喃道,「道長你卻要誅了我。」

  「這哪能一樣。」王常月乾咳一聲,解釋道:「野神精靈,有人約束著,是護法護道的,妖魔鬼怪,卻如猛虎,幼虎縱不食人,總歸有食人的時候。」

  鄧元穎覺得有些不對,卻想不到怎麼反駁,但也沒糾結這個,說道:「我願為道長護道,便不算妖魔鬼怪了。」

  王常月一怔,卻盯著箕中黃黑參半的炒豆子,連連搖頭,「使不得。」

  鄧元穎問:「怎麼使不得?」

  王常月喃喃道:「供養非人之類,畢竟不是好事,若叫人瞧見……」

  鄧元穎焦急道:「你不說,我不現身,誰能瞧見?」

  王常月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天上有北辰、司命、司錄三台,差遣了一位神靈,喚作太一直符,就在頭頂上,察人功過。」把銅鏡放到架上,扶正發冠,「人不能見,又怎麼瞞得過神明?若有功德,直符自會上報天庭,若有過,此神便會罰人壽數。」

  鄧元穎看不到道士的臉,只盯著那晃悠的發冠上方,呆了好一會,「道長的影子,難道便是被太一直符罰去了?」

  「當然不是。」王常月搖頭,「我生來命數有缺,剋死了生母,本來註定是五弊三缺的命,幸有高人相助,把我的影子截了去,補了命數。而今我只是缺了影子,多做功德,補了命數之缺,便能把影子贖回來了。」

  鄧元穎認真聽著,喃喃道:「那我若多做功德,能不能贖回身子呢?」

  一個「不」字到了喉嚨眼裡,卻被王常月咽了下去,遲疑半晌,搖頭道:「說不好。」

  鄧元穎道:「道長,你說我是妖魔,我若為你護道,又因你做了許多功德,那也是你的一樁大功德了。」

  王常月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小娘子生前學過佛?」

  「道長怎麼知道?阿娘常帶我去大相國寺供奉香火。」鄧元穎說著,嘆了口氣,「長生香也上過許多,有什麼用?」

  王常月也暗嘆一聲,鄧元穎又說:「道長,你願意收留我么?」

  王常月忽然驚覺,自己竟與這鏡妖掰扯了這麼久,斷然道:「不行!」

  「為什麼?」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道士拒絕得果斷。

  鏡中少女神色黯然,不再說話,道士心裡卻彷彿空了一塊,看著竹箕,心忽然怦怦亂跳起來,鬼使神差道:「除非箕中豆子都黃了。」

  「豆子黃了?」鏡中少女一臉茫然。

  道士咳嗽一聲,坐到桌邊。

  「這豆子,是我在隱樓觀學道時……」

  窗外刺柏迎風搖晃,窗里的道士對著鏡子,絮絮叨叨地聊了起來。

  ……

  劉記腳店裡,神吒司右禁的人手逐漸散去。一番布置,最終白忙一場,卻是最好的結果,就算是把腦袋別在腰上的人,也不是天生喜歡刀口舔血。

  李蟬送了銅鏡,回到腳店臨窗的位置,要了壺酒,靜靜等待,結果,等了快一個時辰,清微觀的金鐘玉罄又響了一遍,都沒見到那道士的蹤影。

  正當他心生去意時,道士穿過風雪,走進了腳店,環顧一圈,坐到桌邊。

  「久等,久等。」

  李蟬提壺為道士斟了杯酒,「話說完了?」

  「說過了。」道士舉杯一飲而盡,「這杯酒,小道先替影娘賠個不是。」

  李蟬挑眉,「這是?」

  道士拿出銅鏡,鏡中浮現出鄧元穎的面容,赧然道:「是我有眼無珠,誤把李郎當作……鬼主,以為李郎是歹人,望李郎不要怪罪。」

  李蟬看著鄧元穎,又把目光移向王常月,本以為今日要操刀劍,沒想卻執了柯斧,憂心盡消,「哦」了一聲,笑道:「你能庇護她,也是好事。」

  鄧元穎臉一紅。

  王常月收起銅鏡,拱手道:「影娘本為妖物,如今卻已向善,實乃功德一樁,貧道……」

  李蟬笑道:「要怎麼謝我?」

  王常月語氣一滯,「貧道無以為謝,定當為李郎誦經持咒,望李郎能夠諸事順遂,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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