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又是一年秋
一夜過去,昨日畫龍的傳聞,就傳到了玉京城裡。
起先只是昨天下午將作監的某位畫工與友人閑談,說姜學士為畫夢中白龍,擦去了原先的驪珠玉龍圖,結果好巧不巧碰上一場滂沱大雨,弄得那白龍沒點成睛,實在遺憾。
這消息經過一番三人成虎,又變成了那白龍險些飛去,好在二位學士沒點上龍睛,才不曾放跑湯泉下的那條白龍,竟與實情也差不了多少了。
次日早晨,李蟬睡過一覺,雖還有些虛弱,倒也不影響去六王宅講學。九皇子聽說了外邊的流言,怎麼也不肯背書了,非要學幾手丹青技巧不可。
就靈璧公主也不再裝病,回到爾雅樓,奉上了親手抄寫十遍的《內訓》第七章,向李學士打聽昨日的細節。卻不料,被這位新來的講學先生告知,加上前兩日的欠賬,這書該抄三十遍才對,氣得靈璧公主恨不得回到昨日,把那句「真君子」咽回去,又暗罵了十多遍「田舍奴」。
塗山兕素來喜歡獨來獨往,雖早就沒做了負局先生,也不時往市井裡頭鑽,一日過去,雖不見蹤影,妖怪們也並未發現異狀。直到這日夜深,紅葯才發覺不對,告知了李蟬。家中妖怪又互相詢問一番,才知道,原來狐仙娘娘昨夜就沒了蹤影。
李蟬頗為擔憂,以為狐女遇上了麻煩,於是沿著金水河到大相國寺找了一圈,卻並無結果,接著,連夜去了神吒司。
神吒司在玉京城西亦設有隱秘司所,十二位聽律與諸多線人探聽監視著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消息。只過去大半個時辰,便得知,昨夜有一位帶刀的冷艷少女,在大相國寺的夜市裡買了四隻烤鵪鶉,到東門大街甜水巷的劉記腳店買了一壺梨花白,又在靈昌渠口乘上楊四郎的漁舟,出城去了。本應在清晨滿載漁獲歸來的漁船,也沒再回到玉京城。
查出這些消息,事情已一目了然,狐女沒遇上麻煩,原來是自個離開了。可好不端的,她又為何不告而別?李蟬再問紅葯。
紅葯卻支支吾吾,昨夜跟塗山兕說的那些話,怎麼好意思在大伙兒面前講出來?卻耐不住徐達再三催促,心裡一急,胡說道:「還不是那姜家小娘子,跟阿郎換了一幅畫?昨夜她便在河邊獨自待了許久,一看就是有心事了!」
眾妖怪齊齊一愣,面面相覷,隨後便長吁短嘆,原來狐仙娘娘平日里總是一副清冷的模樣,卻是個面冷心熱的主兒,眼看著是受了情傷,遣懷散心去了。
李蟬瞧紅葯的模樣,感到她有所隱瞞,又覺得紅葯的性子和徐達迥異,不會滿口胡謅。
本來自詡為阿郎牽上奉宸大將軍府小娘子紅線的徐達,才得意了一天,便被眾妖怪口誅筆伐,大呼慚愧,連連嘆息,這又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說話時,偷偷瞄向水缸蓋,覆水這廝腦有反骨,得了本君賜封大將軍,卻轉投它妖,這下可沒靠山了。
脈望出了個靠譜的主意,神吒司既然能打探到塗山兕的行蹤,要找到楊四郎那漁船的去向,也不是難事。雖說塗山兕是自行離去,但京畿重地卧虎藏龍,在外邊若遇上了修行者,她縱使自報家門,恐怕也會被當作謊言,不論如何,先尋到行蹤再說。眾妖怪紛紛附和,議論罷,便等著阿郎最後拿主意。
李蟬有些意動,又想玉京城自然是九衢三市的人間勝地,對妖怪們來說,卻只是這一間宅院的桎梏。學宮春試過後,徐達以為他落了榜,想著傲嘯山林,吐露的又何嘗不是眾妖怪的心聲。塗山兕浪跡江湖慣了,不習慣受拘束,也是妖之常情。
只是江湖路遠,不知這一去,又到幾時才會回來?記得去年離開玄都,和蕭靈素做了約定,待他出關后,以書信互道平安,一年過去了也沒音信。還有那孤苦無依的可憐侄女兒,去了蜀地,如今又是否平安?
斟酌半晌,最終他只嘆了口氣:「由她去吧。」
……
短短數月過去,妖怪便走了三個,園裡的顯得冷清了些。塗山兕一走,二夜叉便負責外出採買,卻頻頻出錯,使家中妖怪餓了好幾回。唯獨雪獅兒君,自從搭上東鄰大將軍府的關係后,便無需再偷,每日算準了吃飯的時候過去,皮毛愈發的油光水滑。
李蟬因點睛虧空的氣血,用了一丸透玲瓏后,休養了七日便已復原。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對乾元學宮愈發熟悉,除了讀書修行以外,事務也逐漸多了起來。
他偶爾也接應京中寺觀的邀請去畫壁畫,與眾學士也日益熟識。
芒種過後,大相國寺圓策法師從東海朱陵雲遊歸來,原本是打算去尋找沉海的始青台下仙人對弈留下的殘局,卻帶回一卷古本碑拓,學宮收來一份,數位學士參與其中,查閱書樓里的萬千卷帙,做補全和註疏。
某夜為了一句碑文,查閱古籍直到深夜,書樓中的李觀棋也未離去。二人釋卷小憩,小啞巴在燈下寫字與李蟬交談,說起當初筆君贈給袁朔的那份《尋龍譜》,李蟬便從李觀棋處聽聞,筆君竟自稱其師伯。他這才知道,難怪袁祭酒說與筆君是舊識,原來二人曾同在某處學過神通。
李觀棋欲與筆君再次對弈,卻得知他已離去,萬分遺憾。他又與李蟬相約,偶爾在學宮裡邊對弈,手談玄素之道,暗合奇門遁甲之理。下棋累了,李蟬便講些丹青技藝,互相映證修行。
從入夏開始,白微之當初創下的「一卷社」在京中捲起了一股風潮,百姓紛紛效仿之,也學起了日攜一卷的習慣。白微之起先十分樂意,身為乾元學士,能引領教化當然是善事。但後來就連目不識丁者,也要日攜一卷,往腰間掛上一個竹簡,這位靈丘鶴子唯恐這風氣蔓延開來,便在清微觀附近辦了一個學館,不時邀請同年學士入館,向慕道之人講經,李蟬也去了兩三回,不過最熱衷於講學的,還是將此事視作功德的王常月了。
這位隱樓觀道士收了一面銅鏡后,修行倒是日益精進,每日攜帶的兩色炒豆里,黑豆吃剩得越發少了。大概是受了白微之的啟發,王常月在學館講經時,也將吃豆煉心的法子傳授了出去,也引來了許多人效仿。只是眾人的功夫沒練到家,每天幾把炒豆吃下去,非但不能清心,反而臭屁連天。
沒做成功德的道長頗為惆悵,小暑過後的第二夜,帶著酒壺來到李宅。已過去數月,影娘跟著道士,就沒了其他說話的伴兒,念及當初的負局仙客,被欺騙感情的怨氣早就消了,可惜來這一趟,卻沒再見到塗郎。不過,她與紅葯一個說玄都的舊事,一個說玉京的繁華,卻很談得來。這一夜,正是乞巧節,鄧元穎便教紅葯,抓來幾隻小蜘蛛放到盒中。
王道長喝完酒,用隱樓觀的《開合劍經》與李蟬的《珠囊劍經》切磋了幾手,驚嘆於李蟬進步飛速,然後攜著空酒囊,與影娘離去。待天明,紅葯打開木盒,驚喜地發現盒中蛛絲密織成網。按玉京喜蛛應巧的習俗,這可是大大的吉兆。於是忙活完當日的家事,就迫不及待地離開光宅坊,到王常月的住處找影娘說話去了。
……
夏汛退去,書房邊老槐樹的黃花漸落,白駒過隙。
某一日,金風吹來,把涼意吹進夏衫,又是一年秋天到了。
去年秋天災妖頻發,今年卻是倉稟豐實。立秋後的第一日,大庸皇帝來到了乾元學宮,與之同行的還有太子。這一日,不光是天子幸學,也是太子拜師的時候。太子身穿乾元學士服,由陳玉齋引著,面見東階上的袁祭酒,三拒三求教過後,又奉上束脩,跪地一拜,便成了乾元學宮祭酒袁朔的弟子。
太子自然沒什麼閑暇來乾元學宮修行,執這束脩禮,也是加個名分,與各位學士結識,便於日後繼位執政。
倒是李蟬,這一日過後,收了個真正的弟子。
自從靈璧公主被贈畫后,奢靡的作風竟真的收斂了些,聖人有所耳聞,總算為她免去了每日學書之苦,不再需要去爾雅樓受訓。
大庸國私學興盛,李蟬初入六王宅時,李無上曾以白銀作為修脯,這在私學中頗為流行,卻不符合靈璧公主的身份。但李蟬在六王宅講學,只是臨時的職事,這倒也不算失禮。而九皇子李沛節,卻慕於李澹的才學,在這一日,穿上青衿服,拜過東階上的李澹,奉上干肉一束、清酒一壺、衫布一段,向教導了他兩月的講學先生行了堂堂正正的國禮。
於是這年秋天,李蟬正式成為了皇子師。
他又兼領了崇玄署博士之銜,教導九皇子讀書修行的處所,也從六王宅爾雅樓,改到了署學裡邊。
過渡章節,最是難寫,這些事件要是鋪開來,恐怕得有兩萬字了,濃縮起來,又要完成鋪墊目標,實在得費些功夫。感慨一下,最近的章節頗為平淡,我卻很喜歡,在玉京城的生活,大概是李蟬一生中最平靜安逸的一段日子了。
另外,推本幼苗《嚼龍》,個人很喜歡這個作者的文筆,看了新書發現也很棒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