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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玉角

  李蟬騎著從山澗旁尋回的馬,五色鹿緊隨其後,大庸皇帝領著群臣過來,快要接近時,他便下馬叉手行禮。

  李胤到了近前,眾臣子議論紛紛,嘖嘖稱奇。去歲聖人秋狩獲一雄鹿,李澹帶來的,一定就是那雌鹿了。

  李胤笑道:「李學士不必多禮,你這五色鹿是從哪獵到的?」

  李蟬道:「微臣一路追入山中,也不知地名,只知道這鹿兒的老巢就在一處山崖上。」

  李胤點點頭,他早聽說,有不少人在雁盪嶺中見到了這五色鹿,只是對付這種祥瑞之獸不可輕易殺傷,加之五色鹿又靈敏異常,於是被它逃入深山,沒想竟被李蟬捕獲,他又奇道:「這雌鹿未受束縛,怎麼乖乖跟在你後邊?」

  李蟬還沒說話,五色鹿已上前俯首道:「妾身芎芝氏,見過人皇。」

  五色鹿口吐人言,驚得一些臣子輕呼。李胤見這母鹿表露出臣服之態,與宮禁中的雄鹿截然不同,問道:「哦?你有什麼要說的?」

  五色鹿道:「妾身出身芎芝氏,我族自上古時便在嶺南大明山侍奉龍母,自人祖絕地天通后,龍母亦離去,我族孱弱,唯有太平盛世方敢現身。聽聞今世聖人明並日月,文治武功,妾身早有來投之意,這才與夫君來到玉京。本想再觀望幾年,夫君卻被捕獲,妾身受了驚嚇,只好藏身山中。今日又見聖人駕臨,妾身本欲逃避,卻經李學士點撥,遙觀聖人之氣象,果真是萬古千秋之明君,這才敢現身相見。」

  傳說這瑞獸身上五色對應仁義禮智信五德,它拍的馬屁,就算說得再浮誇些,也不會令人覺得油滑。李蟬看了五色鹿一眼,不動聲色,心裡卻很訝異。本來五色鹿只答應跟他走,這番說辭卻是自作主張。一轉念,便想明白,五色鹿送出這個人情,無非是舐犢情深,希望他好生對待那小鹿罷了。

  有臣子贊道:「去歲聖人獲得雄鹿,已是祥瑞之兆,今日仁獸主動來投,牝牡成雙,更是祥瑞中的祥瑞。」

  李胤連說三聲好,對母鹿道:「你與尊夫分別日久,如今正好可以重逢,既然你深明大義,朕也不會虧待祥瑞之獸,日後你們便在禁苑中生活,二十四亭自可隨意來去。」

  太極宮北的禁苑雖不如外界山高水長,卻也周回百里,景色之明麗堪比玄門洞天福地,五色鹿本以為此去將受困於槽櫪之間,結果卻比它料想的好很多,當即跪地謝恩,不舍地看了一眼李蟬的袖子,跟到李胤身側。

  李胤龍顏大悅,又看向李蟬,讚許道:「卿真乃朕之肱骨。」

  這話有些意味深長,似乎不單在說今日的五色鹿,令李蟬想起初入玉京城時在合璧巷神吒司司所里的那道密旨,又聽李胤說:「卿想要什麼賞賜?」

  李蟬道:「五色鹿本是欽慕聖人明德,主動來投,微臣既無功勞,無顏請賞。」

  李胤呵呵一笑,「得此祥瑞,若無齎賞,豈不顯得朕小氣了?」

  賞賜之物,無非錢帛、章服、土地、宅第、物件之類,得獲祥瑞,賜以章服要合理些。但當初褒獎李蟬修畫抵禦虞淵之功,賜下的龍韜符書,已是章服之賜,再賜章服的話,李蟬作為乾元學士,已無需緋衣,魚袋、革帶之類,又與龍韜符書重複了。李胤打量著李蟬,心中又浮現出那故人的身影,這後生入玉京城后,便住在陰勝邪的故居里,

  他略一沉吟,「卿在光宅坊里可住的習慣,是否物色了其他住處?」

  此話一出,眾臣子神情驚訝。這位李學士以丹青技藝揚名玉京,聖人自然也有所耳聞,卻沒人知道,聖人竟連他的住處都記得清楚。原來這位李學士不聲不響,早已簡在帝心了。禮部員外郎道:「稟聖人,御街東營新造的宅第至立夏已落成一百五十間,可賜給李學士一區。」

  李蟬卻道:「微臣住得習慣,暫無移居之意。」

  李胤點點頭,「既然住得習慣,朕便將那宅子賜你永充居止,如何?」

  玉京帝闕寸土寸金,多少高士往來於此,住房是最大的難題。人皇為使臣子安居,對看重的人才常有宅第之賜,然而賜第多為暫時居住,譬如禮部員外郎口中的宅第,便是大臣暫居的官寓。而永充居止,卻是永久居住之意。

  李蟬在那宅子里住了接近一年,又快要到了向戶部續交租金的時候。他流離奔波多年,直到進了玉京城,才安定下來。無論窗下筆君曾潑墨處、晴娘曾忙活的庖廚、紅葯精心維護的花圃亦或是那棋亭,都不是能輕易割捨的。然而租來的屋子,終究不是歸宿。眼下得了人皇賜第,那宅子才真算得上他的家了。

  這賞賜無疑最合李蟬心意,他叉手一揖,「謝主隆恩。」

  李胤哈哈一笑,這時金吾衛左將軍道:「聖人今日得獲五色鹿,方才魏將軍獵來的那頭玉角倉光,亦是古時瑞獸,一日有兩種祥瑞現身,真乃盛世之兆也!」

  這話提醒了李胤,他又帶著群臣返回,來到金吾衛的軍陣前。

  金吾衛郎將魏承剛乃將門之後,勇武過人,卻憾生於太平盛世,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他年方二十,已是金吾衛郎將,在旁人眼裡年少有為,他卻並不滿足。今日魏承剛在軍演中力壓群雄,又獵獲一頭倉兕,本以為自己已是獨領風騷,卻不料,半路殺出個李澹,帶回了一頭五色鹿。他既佩服,卻並不覺得自己輸了陣,那五色鹿雖靈敏,又哪比得上倉兕那一身巨力?

  眼看聖人來到軍陣前,魏承剛便讓部曲退下,自己獨力拽著那倉兕上前,單膝跪地道:「卑職魏承剛,見過聖人。」

  這年輕將士如此威武,在李胤眼中,比那倉兕更加喜人,「魏將軍當真勇勐過人,好,好!」

  隨群臣歸來的李澹,回到眾學士中,姜濡笑道:「厲害!」

  李蟬微微一笑,「不負所望。」

  邊上的王孝恭看見皇帝身邊的五色鹿,不動聲色道:「李學士果真好手段,不過下回王某可不會疏忽了。」

  李蟬笑道:「承讓,承讓。」

  不遠處的李沛節歡喜地喚了一聲老師,眾學士亦紛紛圍過來,向李蟬詢問追捕五色鹿的細節,李蟬隱去那小鹿的事,一邊說著,一邊遠遠打量那蒼兕,心想,那蒼兕頭上玉角,倒跟白狐額上獨角有些相似。只是塗山兕那角兒要小巧別緻多了。她已離家兩月,也不知何時才回來。

  出神之際,丹眼又一動,那蒼兕身上,竟不止一道妖氣。

  李胤來到蒼兕邊,打量那粗壯玉角,又看見蒼兕腹部微微鼓脹,問道:「哦?魏將軍,這蒼兕竟懷胎了么?」

  魏承剛一怔,看向蒼兕腹部,恍然道:「聖人明鑒,末將方才就覺得這蒼兕異常凶勐,原來是懷了幼子。」

  邊上又有臣子說聖人那五色鹿成雙,蒼兕竟也成雙為吉兆,李胤卻眉頭一皺。這樣的異獸出現在京畿,不止於半點風聲都沒有,就拿那一對五色鹿來說,早幾年就有樵人窺見其蹤跡,這蒼兕卻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若說這蒼兕是最近來的,倒也說得過去,可這蒼兕竟然懷胎了,為母者懷胎時最脆弱,該躲在常居之處避人耳目才合乎常理,又怎會輕易遷徙?

  不遠處,李蟬察覺到那蒼兕身上的妖氣不止一道,另有一道妖氣藏在腹中。這蒼兕莫非懷胎了?剛這麼想,又覺得不對。這蒼兕腹中妖氣,與它不似同類。他眯起眼,看得更仔細,卻分辨不清。

  自記事以來,他看過不知多少妖物,卻鮮有看不出底細的情況,除卻筆君晴娘,龍游湯里那道龍魂算一個,眼下蒼兕腹中妖氣又算一個,他隱隱覺得心季,忽而,便見到那蒼兕肚腹吹氣似的鼓脹起來!

  「留心!」李蟬一驚,懸心劍離袖飛出。

  蒼兕身邊,李胤勃然色變,濃眉緊鎖,冷哼一聲。

  那年輕郎將亦覺出不對,飛撲向蒼兕,擋到李胤面前。

  霎時間,那蒼兕腹部片片開裂,露出一枚小鼓,大如嬰兒頭顱,紅漆斑駁,皮面暗青。

  就在這小鼓顯形的一剎那,似乎有無形之手在那鼓上輕輕一拍。

  冬!

  雷光乍現,竟映得天色一暗!

  雷霆炸響帶起的大風從蒼兕處卷向四周,李蟬的懸心劍剛飛出十餘丈,便被沛然巨力席捲回來,那雷音貫耳,直讓他眼前一花,用力眯起眼睛,才能勉強再度看清身前景象,只是耳中仍嗡鳴著,身邊的驚叫、慘呼、馬嘶、刀劍斷裂聲不絕於耳,卻像是隔了一層膜,從極遠處傳來。

  便連種道修行者都如此,凡人兵將更不用說,離那蒼兕頗遠的甲士,都被震得口鼻流血。大風呼嘯,李蟬勉力看向蒼兕近前,只見那位勇武的年輕郎將,已沒了蹤影,連帶著金吾衛數十將士,都變成了一灘混雜著血肉碎骨的破碎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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